施怀“嗯”地答应了一声。子车谒说:“你既然无求于何有终,我也不会逼你做什么。明天一觉起来,你当从没见过他,不知道今夜的事情,这便完了。”
他默然好半晌,子车谒说:“听懂了吧。”
施怀开口道:“师哥,何有终当真是个草菅人命的大坏人么?”
子车谒更觉得好玩,说:“怎么样算大坏人?我算不算大坏人?”
施怀如梦初醒,又退了一步。子车谒说:“你要真的怕我,你就下山去罢。我也不会讲同别人听。到时候我和师父说,你出门玩去了,他不会追究。”
说到此地,他悠悠地转动轮椅,也朝山下走去。施怀站在路中央,直愣愣看着他。轮椅走到施怀身旁,子车谒说:“让开。”
施怀还是不让,眼眶红通通的。子车谒看得有点心软,说:“下山往后呢,要记住,江湖上最忌讳多管闲事。不是你的事情,不要听,更不要跟来看。”
只听“哇”的一声,施怀突然大哭起来,说:“师哥,但这个是你的事情!你能不能,从今往后,不要跟何有终那种人来往了!”
第79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二十六)
第一次有人和他提这种要求。子车谒忍俊不禁,也不急着下山了,答应道:“好呀。”
施怀抹掉眼泪,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子车谒又说:“施怀师弟给我治腿,我就再也不管那个何有终了。”
放眼江湖,施怀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既无人脉,自己更不通医术。治好难倒全长安名医的两条腿,完全是天方夜谭。子车谒这么说,不过是逗他玩儿而已。
孰料施怀想了半天,说道:“师哥,要是你答应我,愿意等我,我一定全天下地找,一定替你找到药。”
子车谒笑容有点儿挂不住,哂道:“怎么找?”施怀说:“我找一年,找不到,找三年、四年,找十年,总是能找到的。”
子车谒说道:“当初也不止你这样想。”
施怀辩解道:“我和别人不一样,师哥。他们找三年四年,还找不到,就不想再找了。我情愿找一辈子,也情愿一辈子陪着师哥。”
子车谒摇摇头。施怀也明白过来,搭上何有终这条线,师哥已经有现成的好药了,何必四年五年、十年、一辈子地等他呢?但他心里仍有一点期望,只盼子车谒能答应他。
两人僵持好半天,山谷中墨色化开一点儿,快要天亮了。一点淡淡的冰冷天光,从东方天际破云而出,照在子车谒脸上。但见他脉脉眼中,不知道究竟有情还是无情。施怀不禁打了个寒颤。
子车谒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情愿。那你要不要走?”
施怀想也不想,斩钉截铁说:“不要。”子车谒说:“你也听见我是什么人了。”
施怀不响,子车谒说:“要留在终南也好,今夜的事情,就当忘掉了,对谁都不要提起。”施怀点点头,子车谒又道:“你要是从今以后怕我,或者看不起我,以后也不必再来往。放在你房中那些物件,丢掉也行,留着做个念想也行,都由你。”
听到一半,施怀就听不下去了,打断他,说:“师哥,我留下来,才不是因为终南。”子车谒好笑道:“那是为什么?不能为了我罢。”
施怀又不响。子车谒指着自己,重复一遍说:“我是这种人。”
施怀低下头,把剑插回鞘中,说道:“但是我和东风他们不一样。无论如何,我都当你是我师哥,我也……”
剩下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但子车谒听懂了,笑道:“那好,你答应了,今夜的事情不许讲出去。”
施怀说:“好。”子车谒说:“靠近一点嘛,离得这么远。”
施怀便慢吞吞走近,走到轮椅之前一尺的地方,还是低头,小声说:“我不会讲出去。”
子车谒满意至极,伸开手说:“过来吧。”施怀一点点挪过去,也伸开双手,弯下腰,尽力不要发抖,把子车谒搂在怀里。
并没有一把刀捅进后心,施怀长舒一口气。子车谒说:“叹什么?”
吹了大半夜夜风,两人衣服都是冷的,发丝之间也掺上冷清的山风气味。不过相互抱了一会,身上就依偎暖了。施怀只是“嗯嗯”地应了一声,和平时撒娇做派一模一样。
子车谒在他后脖颈上轻轻地一捏,施怀没有抬头,尖俏的下巴沉甸甸抵在他肩上。鬓角后面的耳垂,精致乖巧,一个圆润的小弧。子车谒有点儿情不自禁,伸长脖颈,将嘴唇凑上去,对着耳畔使劲一吹。
再说东风与何有终一路纠缠,打打停停,跑到半山腰处。终南内、门弟子住所,赫然列在眼前。
东风脚步稍稍一钝,何有终立即追上,向他背心一掌拍出。东风忽然一转身,让开这一掌,面对着何有终,边退边说道:“要是我大喊一声‘有贼’,你信不信他们立时起床,把你给捉拿起来?”
何有终不甘示弱,说道:“倒是看看,他们若是醒了,是先抓我呢,还是先抓你呢?见我追着你跑,说不得他们还要谢我。”
东风心念电转,暗暗想:“当初我杀封情之事,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许多武林同侪都是出了力的。要是当众将我捉拿,非得开个甚么大会,向这些同侪交代清楚不可。届时若有一两个嘴快的小师侄,他们与何有终缠夹不清的事情,可就纸包不住火了。”
又想:“子车非得找何有终过来,而不是叫醒终南弟子,布个阵法围追堵截,倒是高看我的武功呢。”不禁有些自得,莞尔一笑,转身抢进一步,踏进院子里面。
果不其然,何有终嘴上说得硬气,实则有所忌惮,并不敢开口呼叫,甚至出手都不如之前凌厉了。
东风心说:“不如借这个机会,把何有终甩脱的好。”他在此地住得十几年,对一草一木了如指掌。有时闪身躲进一间空屋,有时躲在大立柱之后,转来转去,常人早就绕花眼了。亏得何有终身法奇快,才没被甩脱。
眼看他走到转角,何有终小心翼翼跟过去,却不见他人影。何有终暗道不好,背后一凉,紧接着微微一痛。他头都不回,手脚并用地窜出三尺远,还是被剑尖划破了一条一寸伤口。
东风从近旁的荷花缸之后走出来,哈哈一笑,说:“不愧是栀子花仙,这都躲开了。”
何有终眼露精光,怒视着他不响。东风说:“你怕我再出手?”
何有终还是不响,但盯着他泠泠的剑尖看,显然是在提防着。东风回望一会儿,猛将荷花缸推倒,飞身跳上屋顶。再接连几跃,他就奔到院外去了。
这荷花缸是个大陶缸,半人高、双臂合抱大小,里面半缸是水,半缸是冰。要是摔碎了,全院弟子都要给吵醒。何有终忙不迭扑过去,将那将倒未倒的水缸抱住,就地一滚,卸掉劲力。又听水缸里“喀嚓”一响,浮在上面的一层冰,中央碎裂,底下混着冰碴子的冷水劈头盖脸浇下来。何有终浑身湿透,气得扑到房顶上面。然而东风已经远远跑开了。
离山脚越来越近,何有终的叫骂之声,仍时不时地从身后传来。东风跑到一处山坡,要是继续走山路,还有约莫十里脚程,就能见到官道。但要是从旁边翻下去,虽然陡峭些,却只要再走两里路。
东风一鼓作气,纵身跳下路边。这里岩石虽然滑溜,却比山上那峭壁要好爬多了。他仗着有轻功傍身,不必像采药人那样如履薄冰地爬,只消偶尔在旁边石头、树根上借力,稍稍调整方位。不过一盏茶时间,他已经滑到下层山路。
东风扯过袖子衣摆,匆匆看了一眼。见白袍子还是一尘未染,他便往前走去。
官道近在眼前了。两旁商铺尚没有开门,踏青的游人也还没有来。只有一条宽阔青石板路,贯通东西,杳无尽头。
一道清风拂面而来,东风摸摸怀中胡饼,胸中为之一轻。微微雀跃,正要再走,忽然听见有人叫他:“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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