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打定主意,当即赶回长安,却不急着回肖家村。张鬼方问:“要去哪里?”
东风道:“你不是想去曲江池,上次又没去成么?这次带你来看了。”
虽不知冬天残荷有何好看的,张鬼方却很开心,想,这么久的事情他都记得。到了曲江池,舞榭歌台底下,一片茫茫白水,上面方的尖的,零星支棱着枯的荷叶梗。东风问:“好不好看?”
张鬼方斟酌道:“好看。”东风扑哧一笑,说:“张老爷真不会讲话。”
张鬼方不服气,问:“那要怎么讲?”
东风倚在桥栏杆上,道:“若不好看,你就直说,不喜欢。我们去别的地方。”
张鬼方说:“那张老爷要是喜欢呢?”
东风不答,转而说:“今天其实有别的事情做。”跳到路上往前走。张鬼方一路跟着,进了一片竹林,又从竹林进到一间小屋。
坐下不到一刻钟,海月亲手提着食盒,进来笑道:“‘一点梅心’大驾光临,怎不知会我一声?”
东风介绍说:“这是海月。”也笑道:“我们两个坐在这里,已经是知会你了。”
海月摆出手炉,又摆出一碟金乳酥,卷起袖口煮茶。一面问道:“这位吐蕃客人是?”
张鬼方忙放下糕点,答说:“我叫……”名字还没说出口,东风按住他,笑笑说:“这里问问题要钱的。”
海月大笑道:“不讲我也知道。这位姓张,张鬼方,化名叫做冈仁迥乃,去过盟主生日宴,对不对?”
张鬼方瞪大眼睛问:“怎、怎么知道的?”
海月道:“这是我吃饭的家伙,若问这个问题,一千金都不行。”又说:“这位是‘一点梅心’的朋友?”
东风啜一口茶水,慢悠悠说:“这个问题也要花钱。”说着在桌底下捏了捏张鬼方的手指。他才摸过茶杯,手心暖洋洋的。张鬼方心脏砰砰直跳,从耳根子开始发红,飞快红到面颊。海月看在眼里,笑而不言。
喝过一壶茶,东风说:“这次来找你,还是想要打听一个人。只是这人你未必听说过。”
海月佯怒道:“只要此人在入过门派,留过姓名,我就一定知道。”
东风便蘸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反写了那三个字,一面说:“人可何。”看了张鬼方一眼,又说:“有无的有,始终的终。”
海月对着桌上三个水字,沉吟道:“确信是这三个字?”
东风说:“是这三个字不错。”海月也边写边说:“要是叫‘幼钟’叫“友忠”,我倒是听说过。叫‘何有终’的,我是从来没见过。”
张鬼方插嘴说道:“这个人武功很好,跑得很快,暗器功夫也好极了。”
海月问:“长什么样子?”张鬼方说:“没有见到。”海月哈哈一笑,道:“那么这样的人可多了。你身边‘一点梅心’,武功就很好,跑得也快,一气跑到吐蕃那边去了。”
他们两个打趣自己,东风充耳不闻,拧着眉头不响。要是连海月都不知道,证明此人从未以“何有终”这个名字行走过。
如果他有别的化名,正经拜过师,那还说得过去。但如果他从来只叫这个名字,深居简出,却学得这样一身功夫,那就太可怕了。
既然连海月也不晓得这个人,多留无益,两人嘱托她多留心,旋即拜别海月,从屋里出来。东风牵过马,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回家吧。”
张鬼方点点头,忽然对他眨眨右眼。东风失笑道:“张老爷挤眉弄眼的,做什么呢?”
张鬼方奇道:“张老爷没有挤眉弄眼,它自己动的。”说着眼皮又是一跳。东风说:“张老爷犯困了?”
张鬼方自己也甚为不解,摇摇头,骑上暗云。东风拍拍马首说:“辛苦你啦,快些回家罢。”挤坐在马背上,
一夹马腹,暗云四蹄踏云,飞也似地冲出竹林。往西行至大安坊,跨越面前一道渠,再往北走一段路,很快就能回到肖家村。
张鬼方却突然一扯缰绳。暗云长嘶一声,猛然停住不动了。东风从马背上跌下来,看他面色难看,忧心道:“张老爷怎么了?”
张鬼方道:“我有点心慌。”东风说:“我来骑马?我们快些回家。”张鬼方摇头道:“不是累了,就是心慌。”
他把东风拉上来,调转马头向东,又说:“我要去拂柳山庄看看。”
第58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七)
马不停蹄赶到拂柳山庄,天色黑透。东风问道:“为什么要来?”
张鬼方说:“我就是心里发慌。”抬起头往上看。山庄主屋伫立在崖边,安静宁谧。仰得脖子都酸了,仍看不出什么名堂。
见他执拗的样子,东风说:“我们上山看一眼,但你千万别给柳栾抓住了,好么?”
庄内原有几个家丁守在门口,今天不见他们踪影,大门却洞开,像一张黑幽幽巨口。
犹记得那道迷晕人的吹箭,张鬼方把外衣脱下来,揉成一团护在身前。放轻脚步,深吸一口气,跨入门内。一脚下去,没有动静,再一脚,还是没有动静。
拂柳山庄人丁虽然稀薄,可现在饭点刚过,正当是热闹的时候。仔细一看,庄里不单没有人声,就连灯火也没有一盏。东风手指挂在张鬼方腕上,虚虚捏着,说:“不会搬家了罢?搬家也没关系。我找海月一问便知。”
张鬼方说道:“不应该。柳栾为了拂柳山庄,耗费这么多心计,怎么可能说搬就搬?”
东风心想也是。一直走到山路上,并无任何人拦他们两个。东风说:“若不是搬家,他们都去哪了?”
张鬼方道:“上去看看吧。”这条小路他们走过好几遍,拾阶而上,一刻钟就能走到山腰。
行至半途,张鬼方皱皱鼻子,手一紧,说:“不对劲。”
东风道:“怎么不对劲?”张鬼方说:“你有没有闻见味道?”
数九寒冬,树叶都落光了。山风冷得像小刀子,哪里闻得见味。东风说:“没有。”张鬼方说:“有股铁锈味儿。”
正说这话,东风脚底觉得一滑。最近大半月没有下过雪,东边山路又向阳。要是有冰,早就应该化没了呀。东风从怀里掏出火折子,一晃而燃,附身照亮地面。
一片红。冰是红色的!东风内心一紧,跳将起来,飞也似奔往山上。张鬼方抄起长刀,紧紧跟在后面。一刻钟路只走了半刻钟。走到尽头,锈味愈来愈浓,绵绵密密,每一口气吸进鼻子,都带有挥之不去的甜腥味道。一个黑影横卧在台阶尽头。
他跑上去扶起那人,身体已经僵了。东风拿火照着,那人穿着家丁的灰衣服,面孔冰冷。张鬼方觉得有点眼熟,想了半晌说:“这是当初把我骗过来的那个。”
再往前走,柳御后心中了一刀,仆在树下,旁边就是他师妹。主屋里面更是触目惊心,横七竖八,墙上溅满鲜血。这些人死去都有两三天了,多亏冬天天气冷,尸身算得完好,没有开始腐败。
把屋里屋外的尸身摆在一处,略一清点,竟有二十二人之多。其中半数是家丁,半数是拂柳山庄的弟子,柳栾却不在。东风有些担忧,拽着张鬼方袖口不放。张鬼方焦躁不已,在原地踱来踱去,口中念念:“柳栾呢?柳栾呢!”
东风说:“你别着急,我们再找找。”张鬼方不能发火,只能拼命抓自己头发,把辫子全抓散了。东风拉过他手说:“别抓了!我们去找!”
张鬼方说:“是不是他想逃,把所有人杀掉了?”东风说:“不可能,你才说过呢,这是他拿一辈子偷来的东西。”
张鬼方痛苦不已,蹲在地上吼道:“那是为什么!”东风说:“我们去屋里找。”张鬼方叫道:“找过了!什么都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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