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鬼方站在一旁,直勾勾看他散财。东风笑道:“张老爷心疼钱?”
张鬼方说:“一点都不心疼。”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东风讨好道:“现在多花一点,以后给张老爷赚回来。”
到得傍晚,来的人总算少了。短短一天竟花掉百多两银子,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两人坐在灯下,拿了纸笔,把招到的人马清点一番,张鬼方说道:“不算自己来不了、托人报名的,今天募到一百多人。”接着得意道:“我是百夫长了。”
东风挤挤眼睛,说:“我是一百零一夫长。”张鬼方说:“什么意思?”
东风不答,只掰指头数道:“真正到河北,来的人想必更多。战场跟擂台可不一样,到时候还得买草料、买干粮、买马儿、买兵器、甲胄,又要花掉一大笔钱。”
张鬼方“嘶”的抽一声气,东风说:“但也不用心疼。我之前怕人说闲话,把谭怀远的山庄锁起来了,也不敢动里面金银。现在拿出来用,指不定还能有剩的。”
张鬼方想到怀月山庄的陈设,有点神往,说:“可惜那些个古董、首饰,一时半会不好变卖。”
东风笑道:“我去拿个大耳坠子,送给张老爷。”张鬼方推辞说:“不好罢。”
东风又笑道:“的确不好。以后挣大钱了,给张老爷买个更合意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慢慢把手头现银点完了。东风说:“今天算到这里,乐小燕最熟西市,明天找他帮忙采买,我们先去河北。”
想到暗云又要走远路,张鬼方跑去马厩,加了一瓢清水,又加了一斤鲜菜。东风说道:“我们早歇罢。”抬手弹灭油灯。
厅堂霎时一暗,东风打个呵欠,脱掉外袍,信手挂在椅背上,又把头发扯散,发带也丢在一边。正要回里屋睡觉,院外大门被人敲响了。东风扬声道:“是哪位朋友?”
外面客人不答。张鬼方说:“我去应门。”东风说:“嗯。”站在黑漆漆的厅里不动。过了一会,外面传来扯落门闩的声音,张鬼方沉声道:“你们两个来作甚?”
听出他语气不对,东风也顾不得衣衫不整,跑出厅堂叫道:“张鬼方,哪位客人来了?”
张鬼方不响,背影挡在门口。东风又叫道:“张老爷。”
张鬼方回头看他一眼,慢慢挪开半个身子。院门打开一条缝,露出半爿夜色。施怀低头站在后面,子车谒似笑非笑,坐在轮椅上,目光越过张鬼方,看向披头散发的东风。
东风一窒,冷冰冰说道:“今天闭门谢客了,打烊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二位请回吧。”又说:“张老爷,关门。”
张鬼方抓着门把,慢慢往回拉。子车谒微微地一笑,伸出一只手,挡在门缝中间。
门缝一寸一寸变窄,他丝毫不着急。五指微曲,不像要挡门,更像要抚琴,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门缝关到最后一寸,张鬼方转过头,哀哀看着东风。
东风冷道:“关嘛,两个不会答话的哑巴。夹断他的手,看他知不知道叫。”
张鬼方答应道:“好。”猛地一拉门把。子车谒忙扳住门,道:“等等,听我说句话罢。”
东风仍说:“谢客了,不懂么?”
子车谒说道:“师弟,都说‘在其位谋其职’,假如我有安禄山的消息,你也要自顾自早睡?”
东风不响,子车谒笑了一声,慢悠悠说道:“听说你俩明天就要启程去河北,但去河北哪个地方,你们晓得么?”
东风道:“如今战局一日三变,现在决定好了,到河北却未必适用。”
子车谒笑道:“你从小长在长安,顶多去河北玩过一月两月。那边地势如何,太守是谁,谁要投敌,谁要守城,你恐怕都不清楚罢。”
之所以要把采买事宜交给乐小燕,自己提早启程,其实就有探路的考量。但东风不想在子车谒面前示弱,嘴硬道:“现在不清楚,到了那边打听,也就清楚了。”
子车谒说:“领兵打仗不是儿戏。”东风说:“你要是清楚,告诉我就是了。一两句话能够讲明的事情,何必半夜胡搅蛮缠。”
他们两人唇枪舌剑,张鬼方夹在中间,插也插不上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干脆大喝一声。两人都被他镇住,一时住嘴了。张鬼方朝外喊道:“领兵打仗不是儿戏,你就不要学小孩拌嘴!”
静了一瞬,子车谒说:“师弟,隔着门说话累,让我进来。”这次语气淡得多,不带笑了。
东风默默走回屋里,捡起丢在桌上的发带。张鬼方懂得他的意思,打开大门。
轮椅推到阶前,上不去了。施怀弯下腰,想要抱子车谒,子车谒却抓着他手臂,站起来,一步步挪上台阶,跨过门槛。东风视若无睹,指着椅子说:“请坐。”
子车谒疼出一身冷汗,背后湿透。施怀忍不住,叫了一声:“师哥!”听起来像要哭了。
子车谒说:“师哥好得很。”坐下整了整衣襟,才又说道:“我今天不请自来,是想商量一件事。至于去河北哪城,等你答应我再说。”
东风淡淡道:“请讲。”子车谒笑道:“这次去河北,陈否有何有终护送,不用我们担心。但我腿不能走动,剑法荒废多年,在江湖上总有一些仇家,赶路就不太安生。”
东风道:“有仇家,是自作自受。”子车谒自嘲笑笑,说道:“施怀又要照顾我,又要防着敌人,太操劳了,我不忍心,所以想和你们一道去河北。”
东风看向施怀,心底觉得很可笑,说:“和我们一道路,施怀难道是情愿的?”
施怀不响,子车谒笑道:“施怀不反对。”说着拍拍施怀手背。
进门至今,施怀除了叫一声师哥,再也没出过声。东风道:“施怀,他是不是不让你讲话?你只管说,我替你做主。”
第118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七)
嗫嚅了好半晌,施怀才说:“我不想的。”
东风看向子车谒,没好气道:“听见了吧。”子车谒不说话,只在施怀背上轻轻地一拍。施怀木木地又道:“但我武功不够好,不能保护师哥周全,只好跟你们一起走了。”
这话像什么样子?说得倒像是东风有求于他们了。东风顾念施怀的面子,暂不发作,只说:“施怀也不愿意,这事还是算了吧。”
子车谒半是好笑,半是责怪,道:“何必这么剑拔弩张的,到了河北,照样是要碰面。要是施怀说话难听,我替他赔不是了。”
东风冷道:“是施怀的错么?半夜跑来阴阳怪气,拿情报要挟我们,还怪到施怀头上。替你自己赔不是,我或许考虑一下。”
子车谒二指捻着袖口,搓来搓去,把布料都要搓坏了。东风当做没看见,说道:“张老爷,送客吧。”
张鬼方早就想赶他两个走,立时听令,走去拽子车谒的胳膊。子车谒长长叹了一口气,侧身躲开,蘸着剩的茶水,在桌上画了个长长弯弯的形状。
张鬼方凑过来看,说:“我认得,这是喝酒用的牛角。你想喝酒?”
子车谒“哈哈”一笑,说:“张老爷,不是的。”在那弯钩之中横七竖八画了许多线,把牛角分得碎碎的。东风怒道:“谁许你叫张老爷?”
张鬼方作势要打,子车谒摆摆手,说:“这个名字多稀罕么?好罢,我不叫了。这是河北的地图,每一小块都是一郡。”
他手指一点,点在牛角靠下的一半,说道:“昨天为止,安禄山已经打到这里了。要是你们去河北,恐怕一不小心,就要闯进敌营。”
这么一说,张鬼方果真上当,被他牵着鼻子走,问道:“应该去哪里?”东风一拍桌子,站起来吼道:“张鬼方!”
张鬼方退开一步,坐回东风身旁。东风冷笑道:“终南剑派人人景仰的大师哥,难不成是个人话都听不懂的草包?我说你自己赔不是,我才肯考虑考虑。和哪个郡、哪个太守,有甚么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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