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否静悄悄走下车。杨贵妃探出一张脸,道:“还不晓得你叫什么呢。”
陈否道:“我姓陈。”杨贵妃挥挥手,说:“陈女侠,我们就此别过。”
既然杨贵妃不肯走,她也没有必要再劝。在驿站歇一晚上,明天回河北交差便是。陈否找个干净地方,把夹袄垫在脑袋底下,枕着睡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了,众人准备上路。陈否冷眼缩在角落,没人注意她。
等到日上三竿,队伍始终不走。前头达官显贵爱惜羽毛,尚且敢怒不敢言,后面禁军尽是一群粗人,都叫道:“一天没吃饭了,大家都要饿死了,快发干粮罢。”
将领传话说:“带的食物不多,走去武功再吃。”
众兵士说:“那就上路。”将领道:“前面的人不走,怎么出发?”
又过了半个时辰,几个刺头士兵等不下去,偷偷跑去前头刺探。回来道:“闹起来了,一时半会走不了,还是吃饭吧。”
别人问:“怎么闹起来了?”那几个刺头讳莫如深。问了半天,才说:“杨宰相在和胡人说话。”
他们说的“杨宰相”正是贵妃族兄杨国忠。陈否想:“怎么在和胡人说话?难不成叛军追得这么紧,已经赶上来了?”
她沿着墙根,悄悄溜到驿站门前。门外是一座高高土坡,挤满前队士兵,吵吵嚷嚷,将官怎么喊话都静不下来。杨国忠站在坡顶上,面色铁青,却是在和吐蕃使者说话。
叛乱当头,一提起胡人,人人所想都是安禄山,反而不记得其余五部。消息传开,后面的士兵闹将起来,都以为杨宰相叛国通敌,要把队伍卖给叛军。
陈否顾不得躲藏,高声叫道:“不是叛军!是吐蕃人!”
她声量太小,喊一次顶多二三人听见。却有几百几千士兵冲上来,饿恨交加,在坡底叫道:“杨国忠通敌,杀了他!”
陈否心想:“救杨国忠干什么?他死定了。”她手指抠住窗洞,一步步往前挤,终于先一步挤进驿站侧门,眼疾手快,把门关上了。
杨国忠高声叫道:“你们干什么,你们胆敢过来?”
话音未落,一把陌刀劈头盖脸砍下,正中杨国忠肩膀。杨国忠这辈子何曾受过这种重伤,痛得长声惨叫,说不出话。几个近卫喝道:“谁动的手!”当然无人承认。
这一刀仿佛砍开堤坝,越来越多士兵悍然冲上来,尖刀利枪,一个劲往杨国忠身上招呼。起先他还叫得几声,很快声音也听不到了。脑袋被人割下来,挂在驿站门口,身体血肉,被人分吃干净。妻妾儿女,统统被抬出马车,一并杀掉了。
杨国忠死透,造反的士兵仍不安静,把驿站围得水泄不通。几间屋子门户紧闭,没一个人敢挺身而出,面对这群饿狼。
陈否被人狠挤了一下,此刻靠在墙上,胸口痛如刀绞,差点把心肝脾肺一齐咳出来。喉咙咳得出血,还是咳个不住。眼前一阵暗一阵亮,耳朵嗡嗡地响,不知道是要死了。还是外面禁军太吵,总之听不见自己咳嗽的声音。
何有终不在,没人给她喂药。陈否手脚冷软,也看不清距离。手伸几次,都伸到袖子外面。
好容易摸出一个药瓶,她却拔不开瓶塞。最后将瓶子往墙上死命一撞,两撞,撞到药瓶四分五裂,囫囵抓起几颗药,送进嘴里。
昏了一刻钟,她才慢慢清醒过来。拿来吊命的牛黄丸,滚得满地都是,她自己满手红湿,被碎瓶子割了许多伤口。
药脏是脏一点,捡起来还能吃。陈否把地上药丸勉力捡起,包在手帕中收好。
保得一条命在,气力却没恢复。她靠在墙上又歇了一会。禁军喊累了,喊声淡去两分,屋里讲话的声响就显得大。有个苍老声音吼道:“你疯了。”
陈否心道:“谁疯了?”趴在窗下,朝屋里看。
她恰好昏在主屋后面。踮起脚尖,点破窗纸,就看见当朝皇帝李隆基,白发苍苍趺坐堂上,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在桌上乱捶一气。
陈否心道:“这么大年纪,比谭怀远还老得多了。”
底下众人噤若寒蝉,任他“咚咚咚”捶得没力气了,才劝道:“陛下,祸本尚在,难平众忿。”
祸本尚在?杨国忠已然身死,还被斩草除根。剩下一个祸本,只有杨贵妃了。
没想到她昏了许久,杨贵妃还留有一条命在。
李隆基道:“要除祸本,怎么没人替朕杀了安禄山?”
底下那人回道:“陛下息怒。安禄山远在洛阳,远水难解近渴。”
李隆基哼了一声,那人又道:“最近总有传言,说贵妃是精怪化人,惹来天怒,才有安禄山之变。许多士兵就是听信这话,才敢作乱。”
李隆基面色阴晴不定,默然好半晌,才道:“贵妃是精怪化人?”
众人莫敢作声,只有方才说话那人回道:“陛下,这些都是外面流言。”
李隆基道:“流言也有真有假。高力士,你说说看,贵妃是不是精怪化人?”
高力士踌躇不答。陈否心说:“这么简单一题,还用得着想么?当然是了。”再也懒得偷看,从窗边退开。
过了一会,屋里高力士答道:“臣觉得是的。”
第145章 落花犹似坠楼人
两个侍从出了主屋,直奔后院马车。贵妃见有人来了,连忙问道:“怎么还不走,外面出什么事情了?”
有好一阵子,外边将士喊的是杨国忠的名字,后来不喊了。马车停在院墙旁边,贵妃肯定听得一清二楚,大概也能猜出八分因果。
那两个侍从说道:“几个士兵闹起来了,现在好些。”
杨贵妃道:“为什么闹起来?”
两个侍从避而不答,说道:“请娘娘移步佛堂。”
贵妃不肯下车,一味地问:“为什么要去佛堂,现在好些,不应该出发上路了么?”
两个侍从还是不答,只说:“是陛下的命令。”一左一右架着杨贵妃,硬是把她拖出车厢。杨贵妃道:“别碰我,我自个能走!”
陈否先走一步,去到驿站佛堂。这里名字虽叫佛堂,其实只是半爿窄窄的屋子,潦草塑成三座佛像金身。一只蒲团摆在正中,前面放了一条长长白绫。看来李隆基已经下定决心,要将贵妃赐死了。
陈否心想:“要么我弄断房梁?他们以为贵妃不死是天意,也就不把贵妃当精怪了。”
但高力士亲自守在堂前,不许别人靠近一步。莫说她爬不上房顶,就算弄得断房梁,也只是在驿站之内的显贵看见,不能让士兵人人信服。
陈否摸穿内袋,再也找不到能用的机关,暗怨自己太过托大,准备的东西太少。
贵妃离佛堂愈来愈近了,顶多再走五十步,就要看见堂里的白绫。陈否不禁想:“艳冠长安半辈子,最后变成长舌吊死鬼。昨夜执意不走,今天肯定悔穿肠子。”
想到此地,她心底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一出妙计。
四处找不到弹弓,陈否两指捏着一颗石子,学武林人士发暗器的动作,贴着地面,往佛堂一弹。石子撞到门槛,发出“咚”一声轻响。高力士喝道:“谁?”
陈否抓紧衣角,藏在树后。过了一会,又把一颗药丸扣在手里,像打水漂一样打出去。
她提着一口气,看那药丸在方才石子上弹了一下,跳过门槛,落到白绫旁边,这才放下心来。
再怎么磨蹭,贵妃终于走到佛堂门口。见到高力士,贵妃停住脚步,怒道:“皇上在哪里?叫他过来见我。”
高力士说:“皇上怎么是想见就能见的。”又说道:“娘娘请进。”
佛堂里面黑洞洞的,供奉的长明灯也熄灭了。站得像贵妃那么远,其实看不见地上的陈设。但她似有所感,怎么也不肯再往前走,仍旧说道:“是皇上下令找我,就叫他来见我,有什么不对?”
高力士让开半个身子,朝侍者使个眼色。两名侍者道:“娘娘,得罪了。”再次架起贵妃,把她抬入佛堂,按着跪在蒲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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