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了,天气炎热。杨贵妃脱了真珠大衣,外穿一件鹅黄半臂,内里薄纱窄袖,靡颜腻理。探出阑干半个身子,朝下看了一会。风动莲香,几点绿幽幽的萤火,在荷花池上徘徊不前。贵妃道:“你也先走吧。”
银虹应声,退去西厢等着。东风说:“我们快走!”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楼梯上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次比较慢、沉重。当朝皇帝李隆基,身上穿件赤黄袍子,慢悠悠地走上外廊。杨贵妃没有回头,看着外面一片烟波,默不作响。李隆基柔声问:“在看什么?”
杨贵妃道:“什么也没看。”
李隆基走到阑干旁边,同样朝下望去。只觉得黑压压的,的确没甚么好看的东西。说:“我叫人放几盏小莲灯,漂在水上,怎么样?”
杨贵妃只说:“不好。”
张鬼方低声说:“完蛋了,贵妃娘娘要被杀头了。”东风嗤笑一声,听得皇帝温声说道:“那怎么样才好?”
张鬼方大感新奇,说:“没想到皇帝是这个样子的。”又听杨贵妃说:“怎么样都不好。”
张鬼方说:“完了,贵妃娘娘又要被杀头了。”东风笑道:“你别捣乱了。”
只见李隆基伸手入袖,摸了半天,摸出来一个长条物件。东风好奇得不得了,冒险探头张望。张鬼方死死拉着他说:“你不要被杀头。”
那物件通体雪白,莹润有光。东风说:“他拿了一根白玉笛。”
其实不消他说,李隆基已经把笛子凑在嘴边,说:“我给你吹一支曲子,如何?”
杨贵妃仍旧说:“不好。”
李隆基试吹了两三个音。真不愧是天家用的笛子,声音玉珠串似的清润婉转。接着皇帝深吸一口气,吹了一句小调,正是适才演过的《婆罗门曲》,只不过吹得还不太熟。磕磕绊绊吹到中间一个高音,李隆基面红气粗,连连咳嗽。杨贵妃终于开怀一笑,说道:“别勉强啦!”
李隆基收回玉笛,仰天眺望道:“今夜天气不错。”杨贵妃说:“皇上有未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
李隆基道:“听是听过,但是我不信。”杨贵妃问:“为何不信?”
李隆基说道:“织女是天帝女儿,天帝怜她天天织布,把她许配给放牛的小子,怎么可能?我大唐这么许多公主,没见谁嫁给放牛小子的。”
杨贵妃笑了笑,李隆基又说:“我看是织女非要嫁,嫁给放牛的穷小子。天帝不让他们相见,这也对得上号。”
杨贵妃道:“在我家有个传说,讲,七月七日这天晚上,牛郎和织女总算得见面了。他们两个在南瓜棚子底下说话,其他情人要是听见了,这辈子双宿双飞,喜乐无忧。”
李隆基总算反应过来,问道:“那么你听见没有?”杨贵妃摇摇头。李隆基微微笑道:“他们在南瓜架底下说话,我们在这里听,自然是听不见的。但你别急。”
说罢招人上来,嘱咐左右侍卫,找竹竿飞快搭一个南瓜架子。再有两人骑马出去,找附近农户买几株长成的瓜秧。天家侍卫一个比一个手脚麻利,很快搭了个一人半高竹子架,关节处麻绳相连,易搭易拆。买瓜秧的背着大布袋回来,把绿油油瓜苗缠在架上。虽然没有土没有水,一定是活不了的,但总能捱得过一晚,看起来也是像模像样的南瓜架子。
东风趁乱说:“我们快走吧。”混在侍卫当中下了楼。下到楼底,还听见李隆基问:“这次呢,有没有听见?”
东风裹紧衣服,打个寒噤,笑道:“真倒楣,又被迫听别人的阴私事情。”张鬼方却若有所悟。
肖家村也有一个南瓜架子,架在进村的路旁。架子下一片浓荫,什么也看不见。经过此地,张鬼方刻意放慢了马速。东风说:“爱妃听见什么了?”
张鬼方本想呛回去,冷不丁却听见一个声音,细细的,柔柔的,说道:“一年没见,你终于回来啦!”
他勒停马,回头道:“真的有人!”东风显然也听见了,皱着眉头不语。
一个少年声音说:“回来拜魁星,明天又要走了。”听来还很青涩。先一个人说:“这个荷包你拿着。”那少年含笑道:“你绣的?”
东风轻轻叹了口气。张鬼方则大气都不敢出,推他一下,怕他把牵牛织女给吓走了。东风笑道:“你仔细听,这是七襄和何家的二小子呀。何家二小子叫何鼓,平时不怎么回来。”
张鬼方大失所望,说道:“好罢。”催马走开。东风说:“你失望什么?”
张鬼方不响,东风又说:“但你也别丧气,仔细想想……哎呀,你肯定想不懂。”张鬼方不服气,说:“不懂什么?”东风笑道:“他俩名字都挺好玩的呢。”
第63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十)
大半个月过完。宫鸴和丁白鹇如约而至,提了一只老鸭、一只鹅,都是现成杀好、放过血的。原来小年到了,再有几天就是除夕夜。他们这些天忙得焦头烂额,一时连过年都给忘记了。
东风客套说:“干嘛这么客气。”宫鸴说:“这是客气么?客气我就拿走了。”
东风一时不知道他是讲笑话,还是当真打算这么干。丁白鹇过来打圆场说:“要是真客气,我们就送人参啦。”张鬼方把鸭和鹅接过来,洗剥干净,老鸭煲汤喝,鹅拿去做卤的。
这些天风平浪静,不仅何有终从未现身,就连施怀也没再来打扰过。肖家村真如世外桃源一样逍遥。东风心里却不敢托大,那根弦连日绷着,直到宫鸴来了,才总算松懈下来。他坐在一边看张鬼方忙活,说:“今年桃符都还没有换呢。”
张鬼方说:“那就换一个。”东风拿了红纸,描了一张神荼,一张郁垒,一左一右地贴在门前。
贴完了,肖家村好几户相熟的人家上门拜访,也都提了礼物来。其中有跟柳銎玩儿叶子牌的牌友,有爱看张鬼方练刀,爱找他聊天的村人。反而东风为了躲施怀,深居简出,全村见过他的人都没几个,自然也没交到朋友。
一一还了礼,东风忧道:“要是今天过后还有人来,何有终混在他们之中,那就不好了。今后须得闭门谢客了。”说着去把大门关了起来。正在插门闩,外边有个人猛地拍门,叫道:“东风住在这么?”
东风心想:“这是谁?”把院门又开了一条缝看。外面是个憨厚老实的少年,以前在乐小燕铺面里见过,是他雇的一个帮手。东风近来疑心病重,也不请他进屋歇息,只叫他站在外面等着,自己从院墙上跳下来。拿乐小燕的生辰八字做暗号,几经核对,确实是木匠铺里帮工,这一关才算是过了。
那帮工没扛什么大箱,只拿了一个小竹筒,从里面倒出五个圆片似的东西。每个圆片又带一个做成如意的木头把件,用细细长长的蚕丝线连在一起。东风好奇说:“这是个什么东西?”
那帮工把圆片放在地上,叫东风手里握着如意,走远几步,自己在圆片上面一踩。那根如意在东风手里狂震起来。东风略有点失望,说:“怎不做个带针儿的,何有终一来,就把他脚底扎穿了。”
帮工解释说:“东家想过这个。万一那何有终行动机敏,或者极能忍痛,放个带针儿刺儿的陷阱,或者做个会响的玩意,不仅捉不住他,反而打草惊蛇,连他面容也看不见了。而这个小圆片儿不一样。”
说罢他移开脚,随手捡起一片树叶,轻轻放在圆片之上。东风手里的把件又震起来。帮工说:“这个小圆片儿,就算是一只蚂蚁、一只蛐蛐跳上来,也能够触动机关。所以东家特地用药水泡过,虫子是不会往上爬的。”
东风忧道:“那要树叶飘上来,该怎么办呢?”那帮工憨憨地一笑,说:“东家也讲了,你肯定有办法的。”
话虽如此,东风心里仍旧没太多把握。要是何有终在暗处盯梢,盯着他们布置机关,岂不就前功尽弃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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