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涣冷冷斜他一眼,开腔说:“这剑呢,内里有一桩故事。我姑且一说,大家姑且一听,听完以后,当场忘掉,就不要记住了。这事又要从我一个朋友说起……为他起个化名,就叫‘李四’好了。”
有人插嘴笑道:“李公子朋友真多,又是张丞相,又是这个朋友。你也姓李,他也姓李,是不是亲戚?”
李涣也微微一笑,说道:“这个只是泛泛之交而已。”继续往下讲。
这是在贞观年间,长安有个姓李富商。庶出的四儿子,在家里不受宠,只有母亲对他好。母亲过世,李四跪在灵前,守了一天一夜,差点昏过去。众人好说歹说,才将他请出来,好生吃了一顿饱饭。
吃完饭,正好到了午时,一天里阳气最足的时候。李四两眼哭肿了,睡也睡不着,呆呆坐在桌前。这时有个生客,作农人打扮,走过来,问他:“李少爷,你说,一个人要是没有心,他能不能活?”
讲到这里,李涣顿了一顿。之前唱“纤纤折杨柳”那人比较机灵,抢道:“要是他自己不知道,姑且能活,要是他自己知道,那就活不了了。”
传说比干挖心以后,仿佛没事人,好端端地拜别商纣王,走出宫殿。出到宫外,碰见一个农妇,大声叫卖说:“卖无心菜!”。比干问:“人要是无心,能不能活?”农妇说:“菜无心能活,人无心便死。”于是比干当场就死了。
这桩传奇在坊间甚是流行,三岁小儿都听过。李涣笑道:“总之呢,人无心是活不了的。”
李四神思烦困,本来没心情搭理那老农,可那老农坐在他身旁,赶也赶不走。要是闹将起来,把老农拖出去,反而弄得先妣灵前不宁。
实在没办法,李四没好气道:“人无心,自然是活不了的。”
那老农一笑,从怀里拿出一个玩意,握在拳头里面,又说:“我有个好东西,李少爷要不要看?”不等李四回答,那老农张开手,掌心滚着一颗碧绿的生莲子。
李四虽然不受宠,但生在豪奢之家,莲子这样的东西,到底是不稀罕的。他泪眼看着那老农,怒而不语。老农贴在他耳边说:“莲子是世上最有心的东西。要是人死了,把莲心换给他,这人说不定能活呢?”李四当然不信。那老农把莲子丢在桌上,拂袖而去。
席间有人说:“试一试嘛,死人当做活人医啰?”
李涣这群狐朋狗友,大家才学不高,口无遮拦,什么都能拿来一笑。闻言众人哄然附和:“是这个理。”李涣也笑笑,说:“不管李四如何想,大白天的,大户人家,丫鬟小厮都多,也不能做什么。莲子只好丢进废纸篓。”
到了夜间,李四情不自禁,翻到纸篓最低下,把莲子找出来看。长安虽有荷花可看,却不盛产莲子。平时若拿来熬粥煮汤,用的都是江南莲子。广昌白莲,武义宣莲,滋味、软硬,略有不同,但都是白生生一颗干莲子。老农给的这一颗,却是外皮都没剥掉的新鲜莲子。色相娇嫩,态度珠圆,散发一股幽幽的水味。摸起来,柔软凉滑,仿佛还是湿的,擦也擦不干。
而且拿在手心的时候,莲子突出来的一点,如同瞳仁,静静盯着他看。李四想:“鲜莲子是不是这个样?”
有个人卖弄道:“当然不长这样了,鲜莲子是带点儿脆的。”
李涣笑道:“要真是普通莲子,也不能拿来换心了。”
李四撕开莲衣,对准中央一捏。莲子颇有韧性,一下竟然捏不开。他拈起莲子,放在牙齿中间,像嗑跳蚤、嗑南瓜子、嗑松子一样,从中一嗑,莲子不像是被嗑开,倒像是被咬破了,流出一股苦汁。里面的莲子心,细细一根,依稀看出纤薄的叶片,倒和天下莲子别无二致。李四生怕弄掉了,赶紧拿了刀,给母亲换了心,又用缝衣服的线缝起来。
张鬼方自个是杀过人的,晓得剖开一个人,手上要沾多少湿黏黏的东西。想到这个李四,提刀切出一颗人心,把一根奇怪莲心放进胸膛,不禁打了个寒战,皱起眉头。
别人却不如他想得多,个个听得津津有味,只觉得又新奇又刺激,催促道:“然后呢?他老娘活了没有?”
李涣笑笑,说道:“过了半夜,东方渐白,雄鸡叫得三声,李四的娘慢慢坐起来了,还问:‘我为什么躺在这里?’李四大喜过望,差人去追那老农,给他赏了五十两金。”
众人尖声大叫,引得外面行人侧目看来。李涣说:“一开始呢,家里人人都很高兴,以为李四的老娘是生病昏过去了。如今忽然痊愈,自己便醒了。敲锣打鼓,还请杂耍班子来搭台子、冲喜。可是过了一阵子,李四自己觉得不太对劲,”
众人问:“怎么不对劲?”
原来,李四的娘死而复生以后,行为举止虽与平时差不多。叫她吃饭、睡觉,都和原来一模一样。但只要没人看着她,她就会幽幽看着李四,不说话,不动。
李四因是个孝子,又担心母亲身体,每天必来服侍她喝药。有时汤药洒下一两滴,李四转头擦桌子,余光之中,他娘就从药碗抬起头,默默看他。
以前他娘手抖,常连筷子都拿不住。如今端碗看他,手却稳得不得了,碗里一丝涟漪也不泛,比练过武功的人还稳当。只要李四不转回来,他娘就这样静静看,能端一个时辰。
大家调笑道:“冷飞明,你也练武功,你行不行?”倒了一满碗酒,要冷飞明端着,再让李涣继续讲。
冷飞明不好意思拒绝,拿在手上。一开始的确平稳,端了一刻钟,酒面便细细颤起来。
张鬼方说:“这有何难。修习内功,第一步就是静心调息。”接过酒碗,果然多久都端得住。大家又笑话他说:“老太太都端得住,你端得住,有什么了不得?”
张鬼方一撇嘴,把碗平平丢过去,落在李涣面前。旁边的人轻轻叫道:“啊呀!”怕酒液飞溅出来,弄湿衣服,各自躲了躲。但张鬼方使的是巧劲,碗落在桌上,只“当”的一响,满满当当一碗酒,一滴未撒。
瞧了一眼酒碗,李涣笑道:“难不成这个李四的娘,假死一次,突然学会内功了?”众人大笑。
李四越来越受不了,只觉得这个死而复生的娘,早非自己的娘了。变成一株莲蓬,变成莲蓬上一只眼睛,到处盯着人看。然而要他动手,他也做不出弑母的事情。最后动用钱财,到处打听,终于找着那老农踪迹。李四将他绑回来,关在柴房审问,说:“这莲子到底是什么妖物?”
那老农怕得要命,说道:“我也不懂、我、我自己采的。”
审来审去,那老农原住在西湖边上,是个种藕的。有天光脚在藕塘干活,踩中一根长物,捞起来一看,居然是一把剑。这剑割不动别的东西,唯独能斩莲花、莲叶、莲蓬,砍下来的莲蓬,剥出莲子,能治各种病,甚至可以起死回生。但个中关窍,那老农自己也一知半解。
老农背上果然有一柄剑,雪白通透,莹润如玉,不像凡间造物,更不是一个藕农能铸出来的。李四拿了剑,抽出来细细地看。看着看着,却觉得好一阵恶寒。他一抬头,原来那藕农正直勾勾盯着他。见李四发现,那老农飞快转开目光,又变成唯唯诺诺的模样。
李四问别的,老农有问必答。唯独问:“你看我作甚?”老农便不做声。他吓得要命,将老农杀了,剖开胸膛一看,里面心脏不见了,膛中空空荡荡,躺着一根沾血的莲子心。
席上乱作一团,有人大叫,有人笑话别人胆小。张鬼方压过别人声音,问:“这剑怎么到了你手里?”
李涣笑道:“李四给我的。”又有个人问:“这故事是真的么?”
李涣哈哈大笑,说道:“我开头就讲了呀,这个李四,是贞观年的人了。我是他朋友,你们信么?”
贞观距今已有一百多年,再怎么看李涣,至多是个二三十岁年轻人,不可能有百岁高寿。众人吊着的心咽回肚子,该吃酒的吃酒,该吃菜的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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