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鬼方好奇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劝他?”
东风默然半晌,才说:“他一个小孩儿,武功不过那样。孤身闯荡江湖,有什么好处呢?”张鬼方道:“想不到是因为这个。”
当然不止因为这个。还有两个缘由是东风未讲的。第一是,他前半夜和梁无訾聊过天,虽然不能往外明说,但看得出来梁无訾心生退意,或许不打算硬撑了。
第二是,他觉得徐于机叛逃,将来长大一定要后悔。他心里就是无端这样想。
找遍后土殿,徐于机不见踪影。东风推开玉皇殿的大门,心已高高悬了起来。好在殿内空空荡荡,更无血迹,只有玉皇大帝法相高高端坐着。案上供品多日未换,积了厚厚灰尘。
忽然之间,一道影子在供桌底下一闪。东风轻声笑道:“于机,现在回去,大家都不怪你。”说罢走去掀开桌布。桌底下“吱吱”叫了几声,原来是只偷供品吃的大老鼠。
东风失望至极,说:“这里好像也没有,我们再往前找找罢。”
话音刚落,远方传来一声凄厉大叫,道:“求求你!求求你!”正是徐于机!
两人循声飞奔过去,穿过龙虎门,但见双钩散落,一个身影仆倒在地。身体还是热的,咽喉被利剑割破,已经没有生机了。
东风再不想管什么飞蝗石、报天功了,有胆子杀人,没胆子现身出来、决一死战么?抽剑在手,怒极大叫:“你是谁!”
他屏住呼吸静听,只有“是谁——”“谁——”的尾音随风飘荡。那人没再出声。东风又叫:“为什么杀他!”那人还是不响。
东风脚尖一点,依次跃上龙虎门、偏殿,最后跳到玉皇殿顶上。这是华岳派最高的屋顶了,风声如吼。从此地俯瞰下去,除了远方议事殿,一切楼舍不动不响,像盐、糖溶化一样,浸没在夜色当中,边缘已经不分明了。
要《吴钩》,徐于机一定不会不识相,不会舍命守护这本功法。为什么还是死了呢?
或许那人意不在《吴钩》?或许他卸磨杀驴,又或许他看不惯叛徒?一切疑惑都只能吞回肚里。衣服被吹得冷冰冰的,东风跳下来说:“我们快回去。”
抱起徐于机的尸身,二人匆匆赶回议事殿。梁无訾还站在门口,姿势也未怎么变过。
丁白鹇听说了前情,迎上前问:“劝回来了?”
东风摇摇头,张鬼方把尸身放在阶前。徐于机两眼圆圆睁着,双唇微张,不知是在惊讶还是在告饶。梁无訾颤声道:“于机?”徐于机当然不会应了。
接任掌门以来,梁无訾从未遇见过如此骇人的事情。纵使大家再谨慎,一天之内,清字辈的弟子二死一伤,自己最得意的门生叛逃惨死。
丁白鹇劝道:“梁掌门,人死不能复生……”
梁无訾好像没听到一样,呆站半天,突然下定决心,把殿里那个铁箱抱了出来。独自走到广场另一边,朗声说:“不才华岳派梁无訾,不知得罪了何方贵人。如今知难而退,门派秘籍一应都在这里了。”
议事殿门边隐约能听见她声音。东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死死抓着张鬼方的手腕。张鬼方低声说:“别气,别气。”
虽然没人应答,但大家都知道那人在听。梁无訾把箱子放在地上,自己退开三步,又说:“阁下信中曾经提过,愿用财帛换取这一箱东西。我华岳派不求他人财物,但求一闻阁下尊姓大名。”还是无人应她。
【作者有话说】
七夕会有个好玩番外!
第57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六)
华岳派小弟子们一个个睡醒了,呵欠连天,把被子费力叠好、铺盖卷起,堆在墙角。
有个胆大的,眼见白布多盖了某个人,悄悄走去掀起一角。一看之下,他忍不住叫:“徐师兄!”
其他人也围过来看。徐于机在门中人缘好,武功也厉害,是许多师弟师妹崇敬的榜样。见他如今冷冰冰躺在地上,大家悲痛万分,纷纷掉下眼泪。
这次不消卫于踵带头了,众人自发念了《度人经》。东风靠在殿外,听里面嗡嗡作响,黑压压一片诵经声。
“道言:
“夫天地运度,亦有否终;日月五星,亦有亏盈;至圣神人,亦有休否;末学之夫,亦有疾伤。凡有此灾,同气皆当,齐心修斋,六时行香,十遍转经,福德立降,消诸不祥,无量之文,普渡无穷。”
不管好人坏人,终于都有身死的一天。他所做的事情是善是恶,对活人而言还要头疼一会,对他自己却一笔勾销了。
念罢经文,又有个人问:“师父呢?”梁无訾从外面进来,脸上皱纹更多。东风想,其实不是皱纹多了,而是身体空了,变小了。皮肤还是那么大一张,自然显得面上有褶皱。
清莹伤势不能再拖,天光一亮,梁无訾即请丁白鹇送她下山,宫鸴当然也要陪着。东风和张鬼方多住了三日,风平浪静,再也无一人遇袭。东风悄悄去看过那个铁箱,里面秘籍整齐叠着,从无翻动的痕迹。
第四日上午,两人终于辞行了。回到寄养暗云的客栈,张鬼方跑去和马说话。东风要了一间上房,要水沐浴,一洗就是一下午。
一连紧张好几日,乍然松懈下来,两个人气氛又有点儿要命。那天那夜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光景却已经变了。节物风光不相待。装作没事么,窗户纸已经捅破一个孔,补不回去。
吃夜饭的时候,东风叫了两碗面条。面条不像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大盘菜,各吃各的。上桌就可以闷声对坐,互不理睬。
张鬼方鬼鬼祟祟,吃一口面,抬头看一眼东风。东风没好气道:“拿我下饭呢?”
张鬼方忸怩道:“现在没有别人了。”
东风只当听不懂:“没有别人又怎么样?”
张鬼方心中真叫懊恼,想了半天,也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荔枝教他永永远远地放坏了?还是说今年坏了,明年依旧可以结出来?越想越沮丧。
吃完面条,东风着人收拾了桌子,又出去转了一圈,看华山夜景。再回到客店屋里,张鬼方还愣愣坐在桌子前面,姿势都未曾变过。东风走上去,站在他身后,问:“张老爷,想什么呢?”
张鬼方不答,转过半边脸,眼神忧愁。东风说:“别想了。”一手放在他肩膀上。手指长,白里透粉,和衣袖几乎融为一体。
张鬼方想:“意思就是叫我别想了么?”默不作声。这时东风微微俯身,在他额角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张鬼方浑身一抖,叫道:“你……”东风笑笑,飞快跳上床铺,放下床帐,把自己挡住了。
究竟亲到了还是没亲到?说不定只是呼出的一口气,从他额头轻轻吹过呢。张鬼方觉得自己要疯掉了,额角又痒又酥,什么都想不明白。可是他不敢去挠,宁可一辈子想不清事情。
第二天,两人一齐去看望清莹。清莹住在医馆里面,因为年纪小,又练过武功,身体不错,伤势已渐渐痊愈了。丁白鹇喜欢逗小孩,每天贴身照顾,和她俨然做了好朋友。
既然一切都好,东风也就放下心来,准备回长安了。临别之际,宫鸴忽然赶来医馆,手里捏一张纸,匆匆说:“梁掌门来信了。”
既能把信送到宫鸴手上,想来并不是那人卷土重来。东风问:“讲了什么?”
梁无訾托人捎话说,秘籍已被那人拿走,墙缝中塞了一张笺。
接着宫鸴展开手里那张纸。纸也好,字迹也好,与他们在华岳派见过的别无二致,正出自那怪盗的手笔。
和之前的的笺不一样,这次只写了三个大字,是:何有终。
以前东风在终南剑派,与其他大派颇多来往。他又能够过目不忘,确信从未听过“何有终”这么一号人物。
问宫鸴,宫鸴不响摇头。问丁白鹇,丁白鹇说:“不仅白道没有,其他教派也没这个人呀。”最后装模作样地问一下张鬼方,张鬼方说:“吐蕃肯定没这个人。”他们现在单知道姓名,连何有终面貌身材都不知道。名字是真是假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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