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花掉三十两,张鬼方闭紧嘴巴,眼睛都不敢再乱看了。东风领他走进一家木匠铺,说:“在这坐一会。”
此地木匠铺也和鄣县不一样,刨花都有一股檀香味。铺子里摆有一个两人高的大柜子,分出许多小格,每个格子里放上木雕,或人或物,栩栩如生,概是木匠的炫技之作。
东风不晓得从哪里端出来一个盘子,装了一把核桃,递过来道:“张老爷吃核桃。”
张鬼方拿了一颗,拿在手里正要捏开,却觉得这核桃隐约散发一种木香,压根不是真正核桃该有的油香味。他狐疑道:“木头做的?”
东风逗他不成,说道:“真聪明。”
这颗木头核桃,无论轻重、手感,都和真正的核桃一模一样,甚至摇时还会响。东风将它巧劲一掀,壳应声而开,里面装了脑仁似的两瓣核桃仁。
他又把核桃仁拿在指尖,轻轻一搓,核桃外衣整片被他搓下来,露出白花花的核桃肉。张鬼方大惊道:“你、你把别人木雕弄坏了!”
东风拈起一小片核桃外衣,笑吟吟道:“这个是刨花做的。刨花分出最薄最薄的一片,工笔画出纹路,贴在白木头雕的核桃仁上,就是这个了。”张鬼方急道:“那你还弄坏了,要多少钱才赔得起。”
东风笑而不答,把核桃肉塞进张鬼方嘴里。张鬼方吃到香味,才知道这是真的核桃仁。
东风说:“这家铺面是我好朋友开的,他是全长安最厉害的木匠。做了一碟假核桃壳,用来装真核桃仁,你说他无不无聊?”
话音未落,有个青年从里间出来,两眼细细的,半睁不睁,说:“谁无聊了?”东风介绍道:“这是我在长安最好的朋友,乐小燕。”
见到东风坐在椅上,乐小燕讶异道:“你怎么回来了?”
如此一问,张鬼方才发觉,乐小燕并不是困得睁不开眼,倒像天生长一副怠惰样子。东风答说:“给你捎过信了么。”乐小燕道:“我以为你捎信而已,自己不回来。你的面具呢?”东风说:“弄坏了。”乐小燕叫道:“我做半年的面具弄坏了!你回来多久?”东风算了算说:“快两个月了。”乐小燕道:“回来两月,你也没来见我!”
他们二人一来一去,张鬼方插不上话,只想:“我真是一个土老冒。”
正在郁闷之际,又听东风笑道:“我原本打算悄悄回来,悄悄回去,不想给你添麻烦。没想到还是要找你帮忙才行。这是我在陇右最好的朋友。”说着拍了拍张鬼方肩膀。张鬼方心想:“他说他为我才回中原的。”又觉得自己没那么土老冒,挺直腰板。
乐小燕目光移向他右手,了然道:“原来如此。”从架子上拿了一个喀啦作响、分成一节节的物事,说:“就是这个东西了。”
张鬼方探头过去一看,这是半个木头雕的假手掌,各个指节分开,用机括相连。东风抓着张鬼方手臂,好像有点紧张似的,也看着那半个假手掌不响。
乐小燕说:“用起来简单。”叫张鬼方伸出右手,把那半个假手掌套在断肢上。
他断的二指都剩一截指根,穿进假手的两个圆环里,大小不松也不勒。圆环之上连接两根木头手指,指甲和指纹一并雕出来了。只要指根一屈,上面的假手指便也跟着机括弯曲,变成一个抓握的姿势。
东风催促道:“握刀试试。”张鬼方犹犹豫豫伸向腰间,握住刀柄,用力一抽。十轮伏影好端端被他抽出来了。虽然木头手指触觉不同,有些滑溜,也还不太适应,但指尖隐约有种抓力,握起刀来的确是稳的。乐小燕得意道:“这两根木头手指中间是空的,各贴了一小块吸铁石。平时不会吸别的东西,只有握刀的时候,离得特别近了,指头就能吸住刀柄。”
今早在院里试刀的时候,张鬼方心里千头万绪,早就想过种种可能。说不定他以后改练左手刀,但十轮伏影太重,要下许许多多苦功,甚至单手不一定能练好。或许换一把轻的刀,换一把短刀,甚至改练剑。
没想到装得这半个手掌,他又能够抓得稳刀柄。张鬼方心里的惊喜简直讲不出来,将右手伸了屈,屈了伸。
东风凑上来,捏着小指,试着弯了弯,问:“喜欢吗?”
指头屈直完全由机括控制,连在指根上,别人是掰不动的。但东风轻轻的动作传到木头手指上,又传到指根,给他带来一点微妙的想象,就像东风捏着的是他真正的小指似的。张鬼方说:“多少银子?”
东风推他一下,说道:“你不要怕这个。”看着乐小燕说:“我有多少家当在你那里?”乐小燕支吾道:“有一些。”
东风指着墙壁上一幅仕女画,道:“吴道子的画,好看吧?”
虽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张鬼方还是说:“好看。”东风道:“这是我送他的。”
自己总是提钱,恐怕给东风丢面子了。张鬼方在喜悦之余有点难过,又觉得自己好像不识好歹,闭嘴不答。
第41章 蓦然回首
挥别乐小燕,东风说:“天天在客店吃阳春面,今天尝点别的。”
吐蕃人多忌鱼虾,甚至见到烹鱼都要掩鼻绕路,东风特地多问:“张老爷吃不吃鱼?”张鬼方道:“吃的。”他便走小路去了崇仁坊。
崇仁坊最多就是酒楼。一横一竖两条大街,切豆腐似的把全坊切作四块。虽说是下午,饭点早就过了,仍有许多闲人公子坐在楼中宴饮。
东风说:“我们不去大酒楼。”张鬼方立时长舒一口气。东风觉得他真是好玩极了,拐来拐去,领路进了一家不挂牌小店。店内摆了一张四方矮桌、两张板凳,连菜单都不挂,更没别的东西了。
两人相对坐下,张鬼方只觉得凳子矮得厉害,膝盖顶在桌板底下,伸都伸不开,心想:“这次肯定不花钱了。”
坐了一阵,无人招待他们。东风朝里间叫道:“刘阿叔!”这才有一个圆滚滚的汉子迎出来。东风掏了一锭大银,又是十两,说:“看着上就好。”
刘阿叔习以为常,接了银子回去里间。不多时,帘子之内传来火石“哒哒”打火之声,什么东西“刺啦”丢进热锅,油香四溢。张鬼方端坐着不响,东风笑道:“你怎么了?”
张鬼方三缄其口,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长安菜价这样贵么,一顿饭就要五两。”
东风哈哈一笑,说:“来时见的那几家大酒楼,一桌差不多一两罢。”张鬼方结巴道:“那、那这家为何这样贵?”东风道:“吃了就晓得了。”
头碟热菜端上来,是一碟萝卜丝饼。萝卜丝分两种,细的切成银针一样细,粗的有筷子粗,混在一起炸作焦黄。张鬼方心说:“再好吃的萝卜丝饼也不值五两。”他拿筷子试了几下,觉得新装的假手自如了,才伸进碟中挟了一块。
一口咬下,几百根炸酥的萝卜丝一齐断开,还有一股奇鲜的汤水迸开,流入喉咙,眉毛都要鲜掉了。张鬼方这辈子闻都没闻过这种味道,更别提吃了。东风说:“这是鸡汁熬了萝卜,晾干再熬,最后才拿来炸的。”
张鬼方不响。第二碟又是炸菜,盘子里堪堪放四颗素丸子。东风说:“这个有八样素菜在里面,就是图个八宝四喜的彩头。”接着上了一条蟹黄作馅的金银卷、一碟小天酥、一碟光乳酿鱼、一碗二十四气馄饨,四荤两素,一件比一件好吃,全都是张鬼方未曾见识的至味。最后上了两个玉露团,是把醍醐搅得硬了,雕作莲花形状,浇上荷叶香的蜂蜜。东风讲得口干舌燥,低下头去看张鬼方的神情,问:“好吃么?”
张鬼方道:“从来没吃过这样好的东西。”
东风笑道:“那就太好啦!我瞧你不讲话,还以为不合口味呢。刘阿叔以前是花萼相辉楼的大厨。花萼相辉楼,公主下降,宴请使臣,都是吃阿叔做的菜。”
他自己讲得眉飞色舞,张鬼方迟疑道:“我今天晓得了,其实三千两银子也是小钱。”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