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听“刺啦”一声,子车谒手指不觉用上真力,把袖口捻破了。东风却丝毫不给台阶,居高临下看他。子车谒则垂着双眼,看桌面河北舆图。
茶水渐渐干了,他还是不开口。东风失望至极,提高声音,说道:“你总是这副样子。”
只见子车谒烦躁地摇摇头,松开手指,露出袖口上破的洞。
这破洞好像一个破绽,莫名叫东风心底快慰。他欺近一步,逼问道:“你认错呀!”
子车谒往边上缩了缩,笑道:“欺负施怀,是我做得不对,要挟你们,也是我做得不对。两件小事,师弟不至于生气吧。”
张鬼方也有点担忧,悄悄扯了扯东风衣角。东风醒过来,想:“对了,今晚根本没人提封情。逼他道歉,到底有什么意义。”一下就泄了气,改口说:“算了。你继续讲。”
子车谒还有点失神,说:“河北……河北……”支吾了好一会,说不出个所以然。东风不耐烦道:“讲不出来,就请回吧。”
定了定心,子车谒忽然微笑道:“意思是,讲得出来,就肯留我了。”把河北舆图重新画了一遍,标出几个点,将局势简单讲了。
原来安禄山自打叛变以后,白天休养生息,夜里行军,每到一郡,便派信使进城谈判。凡有官员愿意投降,就答应他们加官进爵,赏金银珠宝。
安禄山本是三镇节度使,亲自提拔了许多官员,势力在河北道一带盘根错节,至今还没有哪郡太守胆敢反抗。
话说一半,子车谒顿了顿,好像在等别人追问。但是施怀还在难过,东风和张鬼方都不捧场,他只好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虽然各郡守备是差不多薄弱,但有一个地方是例外。”
张鬼方勉为其难问:“是哪里?”
子车谒点在舆图右下,说道:“就是这里。”
他所指之处是平原郡,地处黄河北岸,毗邻河南道。张鬼方又问:“这地方有什么特别?”
子车谒说道:“平原郡前不久下过雨,太守害怕城墙垮塌,刚刚修缮过。城外还挖有壕沟,比其他地方好得多了。且安禄山是从幽州南下,要去洛阳,不可能将平原郡留在身后不管。我们明日动身,大约五天就能赶到,也不怕被安禄山捷足先登。”
东风看着地图不答,既不同意,也没有出声反对。
见他态度已经放软,子车谒掏出一张手帕,一擦桌面,把地图擦得一干二净,笑道:“我已经交钱买了马和车子,明天一大早就能送来。今天天色晚了,能不能借住一宿?”
东风道:“得寸进尺。”转身回屋,把门重重地一摔。张鬼方无奈道:“别的被褥都收起来了,厢房也不想给你们住……要是不嫌弃,就在堂屋坐着吧。”
翌日丑时,东风迷迷糊糊地被人摇醒。张鬼方急切道:“东风,东风。”
东风想到今天要忙,恨不能当场死过去,闭起眼说:“不要吵我。”张鬼方道:“要不把他俩杀了。”
听见“杀”字,东风终于清醒过来。想起家里还有两个冤家,更加头疼。张鬼方一只脚踩在床下,一只膝盖跨在床上,手里拄刀,浑身热腾腾的,显然刚练完刀。没听见东风答话,他又说:“怎么样,他们一声都不会叫的。”
东风抓着张鬼方,爬下床看了一眼。在厅堂角落,子车谒搂着施怀,靠在墙上。一绺长发垂过肩头,被施怀的鼻息一下下吹动。他俩居然真的睡着了。东风心说:“住在仇人家里,还能这么高枕无忧。”但或许是瞌睡的缘故,一点儿杀意都动不起来。他道:“算了吧。”
张鬼方说:“哦。”显得很失望。东风说:“要是杀了子车谒,陈否说不准要变卦。中原武林自己争得两败俱伤,就要有别人来渔翁得利。”
张鬼方说:“是么。”
东风哭笑不得,说道:“我对他当真一点旧情都没有,师兄弟情分也没有了。”
张鬼方突然丢了长刀,把他肩膀抓住,用力按在门板上。“哐”的一声,东风后背生疼,叫道:“你干什么!”
厅里两人都被吵醒,热刺刺的眼神看过来。东风慌忙解释说:“摔了一下。”
张鬼方道:“摔什么。”伸头咬他嘴唇。门板又震了好几下,简直像在嘲笑他说谎。东风使劲挣了挣,想要躲回屋里。张鬼方笑道:“你怕什么,施怀师弟也不是没看过。”
黑暗里传来“哼”一声轻笑,子车谒只愣了一瞬,便笑说:“还有这事呀,施怀?吐蕃风俗就是不一样。”
东风难为情得要命,脸烫得不得了。他又羞恼,又怕自己说错什么话,叫张鬼方犯起浑来,做更出格的事情。只好站着不动,任他亲了半天。
亲完了,张鬼方说:“我去找乐小燕,你继续睡罢。”东风哑着嗓子说道:“快走,快走!”把房门“砰”的关起来,更不敢看厅里二人的神情。
说是要再睡,其实也来不及了。才略歇了小半个时辰,院子外面吵吵闹闹。东风走出去看,门外来了好一群车马行伙计,见了他便行礼,道:“老爷买的东西,马上就要送来了。”
昨夜子车讲过,他已付钱买了车和马。东风说:“怎么样的车?”往外走了几步,朝村口眺望。但见土路上尘沙飞扬,一个伙计坐在前面,赶着两匹油光水滑的肥马,拖一乘崭新油壁车。
开到近前,那伙计一跃跳下车子,说:“请老爷看看,车子还合意么?”
东风闻见一股新木头味,撩开门帘,跳上去看了一眼。车门比寻常马车宽许多,车厢却要小些,轮距也近,想是为了方便走小路。
车里摆了一张小桌、一张卧榻,榻上叠有毯子、一只白瓷枕头,都是车马行顺带送的。另一边特地留了一小块空地,约有三尺见方,什么都不放。东风问:“这里留来作甚的?”
那伙计嘿嘿笑道:“定车子的老爷讲的,他要搬一张轮椅上车,要有地方停着。”又给东风看了栓轮椅的两根柱。
东风道:“有心了。”给那群伙计一人打赏了一粒碎银,把他们打发走了。子车谒才姗姗走出屋门,笑道:“叫张老爷骑那匹马儿,你和我坐车里么?否则你们两人同乘,马儿要跑死了。”
东风道:“跑死马儿,也不坐你的车子。”子车谒想起什么事情,又笑说:“总不好你替我赶车。”
东风理都不理,从他身边绕过去,提出行囊,站在院门外面等。又过了一刻钟,路上传来他再熟悉不过的蹄声。“踏踏,踏踏”,暗云和张鬼方一起回来了。
施怀扶着子车谒上车,又把轮椅抬到车上。东风想了想,心说:“暗云载两个人,还要背行囊,未免太累。”把包袱一股脑丢到车上,自己跳到马鞍后面,搂紧张鬼方腰身,叫道:“驾!”一马一车,四个人向东边启程。
第119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八)
在京兆府一带时,只是偶尔见到一二个乞丐,跪在路旁讨钱。自打进到河南府,流民越来越多。每过一城,都看见城门围得水泄不通。逃难的百姓没有路证,不能“过所”,守门兵士未得命令,不敢开门。两边争斗起来,时常闹出人命。好在河南比较富庶,不出一两日,就有富商在城外施粥赈灾。
再往东走,东都满城人心惶惶。有的显贵听到风声,拖家带口准备逃跑。每天都有数百辆马车,满载金银细软,驶出城西厚载门。
一切食肆、茶楼、酒店,每日在谈:安禄山大军有多少人、安禄山打下哪一郡。亦有聊得慷慨激昂,当下要去河北投军的洛阳子弟。
第四日傍晚,一行人总算走到河北境内。施怀赶了四天马,已经累得不行,只能求张鬼方搭把手,自己回车厢歇息了。东风骑着暗云,到处跑了一圈。城外民房已经十室九空,几乎没人敢住,客栈更加没有人开。不说打尖,夜里连个住宿的地方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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