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把纸笺翻到背后,涂掉的日子是五天前。子车谒说:“我懂了。”
陈否和东风暂且结盟,其实双方都还有防备之心。估计她写信以后,在手里扣了几天不发。要是洛阳战况称得上乐观,她恐怕就不会寄信提醒了。施怀焦急道:“是不是该派兵赶去洛阳?”
张鬼方却说:“不行。”
平常反驳施怀的,不是子车谒就是东风。施怀心里敬畏他们两个,但不怎么敬畏张鬼方,当即反问道:“凭什么不行?”
张鬼方说道:“河北大多兵力都在平原,城防足够坚固,就算洛阳失陷,安禄山也未必愿意折回来,费劲打一个小小平原郡。”
施怀道:“那又如何?”
张鬼方解释:“要是你派兵少了,等于没有用,洛阳一样守不住。要是派得多,安禄山从范阳发兵,不须大军折回来,就能打下平原。”
施怀嘴快道:“这叫不叫弃卒保帅?难不成平原郡,比洛阳还重要么?”
大家齐刷刷望向他,颜真卿大皱眉头,碍着情面才不作声。
施怀自知失言,但也不好意思道歉。子车谒温声道:“你这就好像说,为了换长安安生日子,把终南派丢去受罪。”
施怀犹豫片刻,说道:“他们能受什么罪?”子车谒笑道:“你师哥在颜大人手底下,已经被打断一条腿。要是落到叛军手里,岂不是打断两条腿?”
施怀不响。张鬼方又有点可怜他,说:“也不单是这个缘由。要是平原城破,河北就彻底是安禄山地盘了。范阳能够高枕无忧,他往外攻城,就更没有忌惮。”
东风献殷勤说:“张老爷真聪明。”
颜真卿眉头稍舒,问道:“张兄弟说得不错,比我府里好几个军师……不是军师,比县官都厉害。是读过兵书、学过兵法么?”
子车谒笑笑,张鬼方很高兴,乐道:“没有,说不好我聪明呢?”
他偏偏没搭理东风。东风心里郁卒,又不好当着别人的面发作,把信一把扔回子车手里。
颜真卿发愁道:“要是洛阳当真失陷,今后应该如何是好?”
张鬼方问:“河北能凑得出多少兵力?”颜真卿说:“也就平原、常山这一些。”张鬼方沉吟道:“安禄山行军太快,有些州郡虽然投降了,却未必真的顺从他。要能说得动他们,河北又能凑出多少兵力?”
东风说:“二十万。”过了一会,颜真卿也算出来道:“二十万。”
张鬼方想了想,跃跃欲试,拍手道:“二十万绰绰有余,能够截住叛军粮草。但要怎么说动他们?”
东风刚想开口,门外闯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生面孔,二话不说,跪在颜真卿面前。
在平原待了一个月,不说记住数万大军面貌,至少讲得上话的校尉、副尉,他是全都记得的。东风霍然站起来,拔剑问道:“你是谁?”
颜真卿弯下腰,细细一看,叫道:“我记得你!”赶紧将他扶起来。
原来这人是常山郡、颜杲卿手下一个幕僚。颜真卿赶紧叫人添座,一边拉着他问:“你怎么来了?”
那幕僚跑得太急,喘气道:“颜大人,我、我来报信。”
颜真卿急得上火,追问道:“什么事情?”
那幕僚说:“洛阳城破了,安禄山派、派了一个人,叫……”说到这里,那幕僚呛了一下,连连咳嗽。
众人听说洛阳当真城破,都惊得说不出话来。颜真卿赶紧倒了一大碗茶,亲手端着,给那幕僚顺气。幕僚道:“派了一个人来河北。这人名叫段子光,武功特别厉害。”
听说只是派了一个人,颜真卿反而松了口气,说道:“又不是派兵折回来了,急什么。这个人武功厉害,是要来行刺么?”
那幕僚急道:“安禄山砍了东都留守的头,叫段子光装在盒子里,随身带着。每到一个郡,就拿出来给太守看看,再给底下士兵、百姓也看看。段子光轻功特别厉害,我们颜大人派了一千个人截他,还是给他跑掉了。”
他是常山赶来的,所说“我们颜大人”就是颜真卿族兄,常山太守颜杲卿。施怀刚才说错一次话,现在不太敢出声,但又实在好奇得不得了,小声问子车谒:“脑袋有什么好看的。”
子车谒说:“单个脑袋不好看,有的人脑袋在脖子上,有的人脑袋在盒子里,就有意思了。”
安禄山攻下河北,给各郡官员许了不少好处。有的发了金鱼符,有的发了官袍。但若安禄山做不成皇帝,再怎样许加官进爵,也都是空话而已。
大军已经离开河北,颜真卿派人劝一劝这些官员,他们说不定又会倒戈,和先前六郡一样改投平原。
但安禄山杀鸡儆猴,杀了东都留守,叫众官看脑袋,意思是说,但凡有谁想要反抗,下场就和洛阳长官一样。
这样一来,做墙头草的几郡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就算长官有骨气,手底下士兵听说长安沦陷,也未必还有打仗的士气。
若让段子光走遍河北,张鬼方刚才想的计划也就作废了。东风暗道不妙,望向桌边众人。颜真卿和施怀看着桌面,都在思索,张鬼方其实看着他,但两人视线一对,张鬼方便低下头,也看着桌面。
子车谒每次算计的时候,一只手就在轮椅上一敲一敲。指甲碰到木头,发出细细的“哒哒”声。此刻他坐在东风右边,东风一边耳朵静,另一边耳朵全是这“哒哒”敲扶手的声响,焦躁得快要疯了。
东风转过身,背对子车谒,问那幕僚道:“轻功再怎么厉害,被一千个人围堵,又是怎么跑掉的?”
那幕僚说道:“段子光先派别人进城,到处散布消息,说自己带了一批奇货,拉来集市卖。到赶集那天,许多百姓来凑热闹。段子光便拿出那几颗头,一个个地说,这个是东都留守,这个是御史中丞,这个是吏部侍郎。要是太守派兵堵他,集市上黑压压全是人,挤也挤不进来。挤进来三五个,随手就被他杀了。”
子车谒敲轮椅的手停了,问那幕僚说:“提前在集上布置好,不就抓得住他了?”
幕僚道:“我们颜大人也是这样想。结果他没去集市,反而去了城里天天开张的菜市。人虽没有集市多,消息却也传开了。我们颜大人带兵赶过去,又追出城外好几十里,还是没逮着他。”
颜真卿忽然一拍桌子,说道:“我们平原郡来了许多英雄好汉,总有轻功好的。轻功好,不怕集市人多,飞檐走壁,不就能把段子光捉回来了么?”
东风想起武林大会那日,少林十三棍僧组成棍阵,仍旧让何有终逃跑了。心想:“这个段子光,和何有终倒是有点儿像。”说道:“不行。”
颜真卿问:“有甚么不妥么?”
东风说:“轻功和别的功夫不大一样,有的人武功厉害,轻功却未必能练好。有的人轻功好,武功稀松平常。段子光随手就能杀掉三五士兵,武功一定不弱。平原郡虽然来了不少侠士,但既要轻功好,又要不怕单打独斗,或许十个人都数不出来。”
施怀说道:“我算一个么?只是抓段子光,有十个人也够了罢。”
子车谒笑道:“我们压根不晓得他在哪,这十个人布置在哪里好?要是和段子光隔了二里,就算轻功跟何有终一样厉害,也不可能追得上。更何况,段子光说他今天来,今天未必一定要来。今天防得紧,他大可以昨天来、明天来。世上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呢?”
施怀愤愤说道:“我讲一句错一句,这辈子都不要说话了。”
子车谒更好笑了,拍拍施怀手背,安慰道:“也不是讲一句错一句。你说你算十个人里的一个,这句就对了。”
颜真卿头疼道:“那怎么办,张兄弟有何见解么?”张鬼方说:“我不知道。”
在颜真卿心目中,子车谒不过是个普通门客,讲话比较尖酸,每日吃掉三顿饭。连张鬼方也想不出办法,段子光当真不好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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