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点点头,拎起茶壶,给子车谒倒了一碗。子车谒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秦王破阵乐》弹了一段,琵琶声一停,楼下一阵骚动。颜真卿紧张道:“是不是段子光来了?”
子车谒闭着眼睛不答,颜真卿伸手摇他,摇了几下,摇不动,只好自己走到廊上。施怀还是直挺挺站在栏杆边。颜真卿问他:“怎么回事?”
施怀朝楼下努努嘴,说:“那姑娘不肯弹了,客人不高兴。”
颜真卿趴在栏上,朝下一望。最角落坐的一个青衣少女,怀抱琵琶,掩面大哭。底下酒客喝倒彩道:“大好的日子,哭哭啼啼是啥意思?”还有要跳上去动粗的。
颜真卿怒道:“白吃白听,还要骂人,真是岂有此理。”提着官袍就要下楼。下了一半楼梯,只见坐最中间的花魁站起身,抓了一把粉笺,哗啦啦丢到台底下。
众人闹成一团,那花魁叱道:“吵什么吵,爱听曲子,写了笺叫别人唱,不就好了么?不肯花钱,还想要打人,真是岂有此理。”
闹事的酒客只敢捏软柿子,倒不敢欺负花魁。花魁搬过琵琶,又说:“拿她笺来,我替她弹了。”
旁人拿过琵琶谱,小心放在台上。花魁看都不看,一脚踩着粉笺,免叫风吹飞了,一手用力拨两下红弦。这两声恶狠狠的,倒很得《秦王破阵》神韵。
花魁弹得好得多,大家听出是什么调子,渐渐都静下来不语。别家头牌也拿来乐器应和。青楼没有大鼓,众人便把手里琵琶反过来敲,或者找来西域跳舞用的小手鼓。
《秦王破阵乐》鼎鼎大名,就连玄奘去到天竺取经,天竺国王不晓得“秦王”是何人,有何功劳,打了甚么胜仗,却晓得《破阵曲》。群妓学艺时多少练过此曲,合奏起来,有“达达”蹄声,嘶然马啸声,有刀枪相交,铮然金铁之声。弹到中间激昂处,那花魁抱着琵琶,一下下在台上跺脚。众人学她动作,也跺起脚,听来好像大军行进的脚步声,遏云绕梁,十足十气象万千。
有人拿了笛子,凄然吹响,台下客人也有潸然垂泪者。子车谒笑道:“颜大人看够了么?”
眼见事情摆平,颜真卿也退回屋里。子车谒指着桌子,问道:“颜大人会不会下棋?”
颜真卿时不时看屋外,心不在焉说:“会是会的,但现在下么?你若无聊,我找人拿点杂书上来。”
子车谒说:“我就想要下棋。”颜真卿拗不过他,只能差人拿来棋盘,又拿了一盒棋子,和子车谒有一搭没一搭下着。
下了半局,颜真卿想到什么,问道:“你知不知道,段子光什么时候会来?”
子车谒说:“我不晓得。”
颜真卿有点儿失望,说道:“看你胸有成竹,还以为你算到了呢。那你晓不晓得,他究竟会去哪个地方?”子车谒笑而不语。
远在城中,东风摆出一张四方桌,专门着人玩叶子牌。张鬼方做庄家,已经连输五局,赔出去四十两银子。
见张鬼方牌艺不精,摊子旁边围的人愈来愈多,都想上桌赚一笔。张鬼方心疼得要命,又不愿意和东风讲话,自己咬牙出牌,转眼又输了一局。
叶子牌一轮过后,手中得牌最多的人获胜。张鬼方这一局输得精光,手里一张牌都没有,按规矩要赔四倍,一下子又输三十多两,忍不住去看东风。东风总算一笑,走过来,附在他耳边说:“张老爷师父不教这个?”
张鬼方点点头,东风又说:“要我替你?”张鬼方又点点头。
东风酸溜溜笑道:“张老爷猜猜看,段子光现在在哪里。要是张老爷真有自己说的聪明,一下猜对了,我就替你打牌。”
第129章 寒声偏向月中闻(上)
张鬼方说道:“我猜在这里。”东风饶有兴致追问:“为什么?”
张鬼方答道:“因为我们两个最厉害。”
说话之间,又有三人坐上赌桌。张鬼方迫不得已摸了牌,立在桌上。
东风看他可怜的样子,忍俊不禁。也没说讲得对还是错,贴身坐到他身旁,笑吟吟说:“这个牌面,能赢的呀。”
围着的一众赌徒都起哄道:“可不能帮忙,也不能耍赖换人。”
东风笑道:“观棋不语真君子,我还是知道的。”当真不再出声指点。
一个月以来来,除了躺在一起睡觉,两人还从没有靠这么近。张鬼方手一抖,把自己一块儿“文钱”牌推出去了。
下家大笑一声:“得罪!”也打一张文钱,把张鬼方的牌“捉”走了。东风轻轻“哼”了一声。
张鬼方低声说:“都怪你。”东风笑道:“怪我做甚?又不是我教你出‘文钱’,也不是我推的牌。”
张鬼方定了定神,侧往一边坐着,把牌也斜过来,不让东风看。
虽然开局不利,但他一心要赢,脑袋转得比平时快,竟然力挽狂澜,赢了一分。玩完这局,张鬼方只觉心惊胆战,把牌一丢,说道:“我不玩啦!”
不少赌徒还没排得上桌,也有玩了一次,拿到三四两银子甜头,想要再玩的,登时怨声载道。东风乖乖拢过牌,洗了一轮说:“我替他玩。”连着赢了两局,又输三局,算起来刚好不赚不亏。
真正开摊赌博的,要么出老千,要么有过人技术,一定是庄家赚得多。东风这样输赢参半,虽然不像张鬼方似的白送钱,但也算很有赚头。人人都觉自己能赢,就算排一轮要等一二个时辰,也愿意围在旁边排队。
张鬼方看推牌看腻了,走到外围透气。接着暗想,东风本来说的是,要他猜对了才肯替他。
现在东风果真替他玩叶子牌,等同是说,段子光已经混在这群赌徒之中了。
张鬼方提起十二分精神,把人群中每张面孔,全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看完了,也没见哪个人长得像段子光的。他心里又想,段子光说不定易容过,看面孔没甚么意义。要看是否捧着盒子、背着袋子,有地方藏三个脑袋的。
再者,段子光来平原,是为了涨一涨叛军威风,不该挤在人堆里赌博。因此他要找一个不单单盯着牌局的。
照这个办法找,当真被张鬼方找见两个怪人。
第一个人披头散发,不很看得清面孔,背上背着一只大口袋,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这人先在外面绕了两圈,接着也不排队,只是挤在人潮之中,面朝着推牌的桌子,被挤来挤去。他身高顶多有六尺,站在外围,一定受别人脑袋遮挡。但他看推牌,连脚都懒得踮一踮。要说他对叶子牌没兴趣,他站了一个多时辰,偏偏没有要走的意思。
第二个人没有捧盒,也没有拿袋,但是肚子生得奇大无比。
每次排队排到中途,身后人渐渐多了,此人就从队伍中央退出来,说:“你先请。”自己退到队末。
张鬼方心道:“莫不是把脑袋裹进衣服,塞在肚子里?”想想就令人作哕。
他推开人群,大跨步走到桌前,拿了两粒骰子出来。
那大肚子人正好又站在队尾,张鬼方走上前,把他一把捉住,说道:“见你排了好久,一直没赌上。刚好我闲着无聊,和你赌骰子,怎么样?”
那人吓了一跳,牙齿打架道:“算、算了吧。”
张鬼方心说:“要真是段子光,不至于这么胆小罢?”但还是拉着他,又说:“我押十两,你押五两,玩吧?”
那人有些意动,却又下不了决心。张鬼方说:“我不会出千,两粒骰子都归你扔。第一粒算你的,第二粒算我的。”
那人说:“好吧!”把自己五两摆在一旁,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拢住骰子念:“天灵灵地灵灵。”两手一开,扔了一个四点。
这个数不大不小,那人不禁揩了一把汗。
张鬼方把第二个骰子也递过去。那人本来摇得一个“六”,但趁骰子还没停稳,他伸手轻轻一挡,挡成一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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