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并没说出口,东风却像有感应,猛地转过身,冲他又是冷冷一笑:“你死了就死了,可别要牵连柳前辈。”
张鬼方想:“我又没说话。”心里仿佛压了大石头,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单在胸中翻涌。东风说:“走呀。”
张鬼方抬起右脚,想要往前走,眼前忽然一黑,全身上下奇重无比,被一股大力往下直拽。
他扶着墙壁不动,东风气急道:“柳栾已经死人一个,再折磨他也没有用。你这么流连,我可先走了。”
张鬼方不答,只见一切很慢。东风尖声叫道:“张鬼方!”而天顶慢慢变远,他自己顺着墙慢慢地滑下去,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这样一倒,东风吓了个半死。好在张鬼方呼吸稳健,并无断气之兆。只是背上全是冷汗,手指凉冰冰的,摸起来叫人沮丧。
多亏东风从小练武,否则真不知如何背一个大活人。又高又重,不晓得自己抓稳了,脚还总要掉在地上。
连背带拽,好容易把他弄出暗道。东风吹一声哨子,叫道:“暗云!”飞雪暗云如约跑来。
东风看着张鬼方犯难,又想起自己所开那个玩笑。只要叫一声“萨日”,张鬼方就当跳出来,替他把一切事情解决了。
现在叫一定是叫不醒。东风扯下张鬼方腰带,捆了半天,把他缚在自己身上,不至于从马背上掉下去。接着费劲骑上暗云,一夹马腹,道:“驾!”暗云穿林而过,不出一盏茶时间,拂柳山庄已看不见影了。
城内宵禁开始,骑马是走不通的。若要从城外绕过去,肖家村旁边乃是禁苑,加起来须得绕四十多里路。东风看看天色,与其费时费力绕路,还不如等天亮,直接从城里穿过去。
但是深更半夜,哪里找得到没打烊的客栈?他勒住暗云,慢吞吞踱了一路,到处都是一片黑。
要是张鬼方能讲话,他也不至于这样孤立无援。东风好一阵灰心,也懒得再找客殿,干脆找见一棵大枯树,拂清地上落叶。再把张鬼方背下来,放在树底下躺着。
他把自己外衣解下来,给张鬼方盖着。许多事情他自己也能做得来,但是霜寒露重,真是一个冷夜。
离天亮至多还有半个时辰。东风靠在树干上坐着,只觉天高地广,好像有一瞬间,所有人都把他忘记了。他又没法真跟暗云聊天。
叹了一口气,他轻轻叫道:“张鬼方?”
张鬼方一动不动,静静躺着。东风凑到他耳边,笑笑自己,又叫:“萨日?”
张鬼方仍没有反应,身体在夜色中微微起伏。东风一迭声叫:“萨日!萨日!”他也不应。
看着他似动非动的耳朵,东风心想:“真有这样好玩?”伸出两根手指,一上一下,把他耳尖拈住了。
是烫的!大风大雪的时候,最早掉下来的就是耳朵。一个人要是晕了,耳朵怎么会烫?东风惊怒交加,在他肩膀上使足劲一推,脚下一踢,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张鬼方不应。东风有点担忧,伸手背去他额上一碰。额头倒是凉的。东风登时怒道:“别装了。”
张鬼方这才缓缓翻过身,看着东风不响。东风又问:“什么时候醒的?”
张鬼方说:“之前醒的。”
等于没说。东风追问道:“之前是多久?”张鬼方只得说:“刚从拂柳山庄出来罢。”
东风气不打一处来,怒道:“看我着急,你就高兴了,是不是?”
张鬼方想了半晌,居然点点头。东风心里千言万语要说,又怕再把他气晕过去一次,最后只道:“学坏了。”张鬼方又点点头。
东风气得坐远,绕到树背后去。张鬼方裹着那件外衣,也一点点蹭过来,坐在他身旁。东风冷笑道:“不要爬东风老爷的床。”
张鬼方嘴角微微一勾,笑了笑,说:“这里根本没有床。”非但不走,反而贴得更紧了。东风背过身说:“我算是明白了,遇到事情,你根本不要命的。更想不起还有我这一号人。”
张鬼方道:“那下次你劝劝我。”东风先怒道:“还有下次!”又说:“谁要劝你,你和一头牛一样!”
张鬼方不响。东风心想:“是不是说得太重了?”稍微转回来一点。
只见张鬼方嘴唇紧紧抿着,几番张口,都又闭了回去。东风问:“你究竟要说甚么?”
张鬼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你不用劝我。”
东风别扭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张鬼方道:“以后我又犟了,不听你话了,你就叫,萨日。”
他说几个字就要顿一下,说得费劲极了。东风被他逗得一乐,又问:“叫萨日有什么用?”
张鬼方说:“只有你知道这个名字。听见这个,我就明白是你了。”
东风扑哧一笑,说:“明白是我,你就听话了?”张鬼方点点头。东风说:“不怕我故意害你?”
他以为张鬼方要说“你不会害我”。结果张鬼方赧然说道:“害就害吧。”
东风觉得好玩,在他脑袋上一揉,两个人几乎要抱到一起去了。张鬼方又说:“但我有个条件。”
张鬼方还会谈条件了。东风大感新奇,问:“什么条件?”张鬼方说:“你也不许像今天那样说我了。”
东风说:“好。”试着叫了一声:“萨日?”
张鬼方埋在他怀里,默不作响,东风笑道:“叫了没用么?”
张鬼方这才“嗯”地应了一声,问:“做什么?”东风说:“就想叫你玩玩。”
张鬼方不满道:“不能乱叫的,乱叫就不灵了。”
东风不响。过了一会又说:“萨日。”
张鬼方问:“做甚?”东风说:“你给我唱个曲子罢。”
张鬼方想来想去,说:“我不会唱。”东风道:“你们吐蕃人不是个个会唱歌么?还是你敷衍我?”
张鬼方闷闷说:“平措也不会。当然是有的人会,有的人不会。”东风就不说话了。张鬼方躺在他腿上,不自在地动了动,说:“我想起来一个,我只给你唱两句。”
东风说:“两句也好呀。”张鬼方开口唱道:
“你又是一个扁扁的白老鸦/你的颜色是牛奶煮黑茶/在家持家是悍妇/这样的悍妇我不要她!”
在吐蕃一带,蕃人俳优漂游四方,靠半讲半唱地说故事维生,类似中原“说话”说评佛经。《格萨尔》就是流传最广的曲子。讲到这一段,格萨尔与王妃破口对骂,风度尽失。东风笑道:“怎么好话不学,偏偏学会这一句?”
张鬼方郁闷道:“我怎么懂?在吐蕃总听人唱,就记得住这句,别的全忘了。”
东风把他黑油油的头发绕在手指上,说道:“我以为你故意点我。”
张鬼方说:“没有,真的只记得这句。”东风说:“我不要做白老鸦。”张鬼方说:“好,你不是。”
东风一下下捋他额角的碎发,轻声又说:“以后我不故意气你了,你也不要故意气我。”
【作者有话说】
张老爷:那就是青藏高嗷嗷嗷嗷
我看的那个版本的《格萨尔王》不知为何从微信读书下架了,翻了半天才找到白老鸦的上下文()其实那个版本是个顶气人的故事
第60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九)
张鬼方闻言道:“我从来没有故意气你,只有你故意气我。”
东风不愿意和他争辩,张鬼方得寸进尺,得意洋洋地又说:“但张老爷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
看见他嘴角微微含笑,东风心中涌上奇异的温情,低下头说:“张老爷,‘张鬼方’不是本名吧。你本名叫做什么?”
张鬼方不明所以,又觉得困,迷迷糊糊说:“你不是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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