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71)
无数人霍然抬头,面露错愕。
李乐反应极快,一语道破:“孟秀!”
“是孟前辈!”
“好强的威压啊……”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第三层大境界那么简单了吧?我看都已经脱离普通的三大境界,进入真正的圣者境了!”
无数人惊叹不已,陈伯衍的脸色却在此时沉凝下来。丹田里的无妄在不安地嗡鸣,可是陈伯衍刚转身踏上楼梯,蔡东家就提着衣摆蹬蹬蹬从楼上下来了。
跑得气喘吁吁的蔡东家学着修士的样子行了个抱拳礼,道:“诸位,孟仙君听到大家的话了,他托我转告大家——若想挑战他,还请按规矩递战帖,他会在玉林台恭候诸位大驾。”
“他愿意接受挑战了?”李乐心中一喜。虽然方才的威压让他忌惮,但能把孟七七逼出来,他便已成功一半了。
蔡东家便又把那些话好声好气地重复了一遍,强调道:“要递战帖、递战帖,你们人太多了。”
递战帖不过是件小事,众人纷纷喜出望外。此间大多数人其实都是真心为切磋而来,孟秀肯出手,那自然再好不过。
只是众人眼前一花,陈伯衍已不在原地。
陈伯衍的身影如风,刮过空荡荡的天字二号房,又刮过洒金街,不消片刻,便出现在玉林台。
玉林台筑有高阁,四周树木环绕,花草缤纷。孟七七正负手站在玉林台旁的一株杨树顶,风轻轻吹着他那件天青色的纱衣,露出腰间的秀剑。
陈伯衍以神识探他的修为,已从不可知,变成了深不可测。
“你又开启了禁术?”陈伯衍落在他身侧,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孟七七挑眉。
“小师叔跑得也很快。”陈伯衍沉声,脸色冰冷得可怕,“我说了让我先去处理,为何还要轻易开启禁术?”
孟七七轻笑着反问:“你能替我挡一次两次,还能一直替我挡着吗?你与我练剑多次,应该早猜到我的真实境界了——如果我不用禁术,必败无疑。本来我还想再拖延一段时间,待我境界提升会更有把握,但我转念一想,若我迟迟不应战,迟早会露馅。不管是皇先生对我的态度,还是仙门中人对我的态度,其实都取决于我的实力。剑阁好不容易踩着王家立了一次威,我不能功亏一篑。”
“所以更应该慎重,不是吗?”陈伯衍道。
“可我表现出来的样子,一直都是横行霸道的,若我在这件事上一再拖延,换作是你,你不怀疑么?刚才那个李乐的态度就已经很有问题了。”孟七七反问。
“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陈伯衍紧盯着他的眼睛,道:“可都是歪理。”
“歪理也是理。”孟七七义正词严。
陈伯衍凝眸看着他,末了,万般怒意终化作一声叹息,道:“你既如此有理,为何还跑得这般快,就那么怕我骂你?”
孟七七望天,道:“我怕你做甚?你不知道我现在变得很厉害了吗?你现在跟我打,可不一定能打得过我,大师侄。”
“那你看着我。”陈伯衍将他掰过来,两人面对面。
孟七七施舍般地抬了抬他尊贵的眼,道:“你又想做什么?”
陈伯衍:“你的禁术究竟能维持多久,回答我。”
孟七七:“七天。”
陈伯衍:“周自横可曾告诉你它的危害?”
孟七七:“……”
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
“阿秀,你不该瞒我。”陈伯衍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禁术的危害一定大到他根本不敢对自己明说。
所以他没有一句商量,就赶在别人察觉之前,再次开启禁术。
深吸一口气,陈伯衍再问:“你之前一共用了几次?”
孟七七转过头去,目光遥望着神京城远方的轮廓,思虑再三,还是说了实话:“三次。”
说罢,他又回头看向陈伯衍,道:“放心吧,禁术的危害虽然严重,但并非没有痊愈之法。若没有这个禁术,我此时也没有机会站在这里。”
也没有机会,再次与你相见。
周自横曾警告过他,轻易不能动用禁术,轻则经脉受损,重则折损寿命。
但是大道苍茫,他不过就是天地间一只小小蝼蚁,有失,才有得。
“有些事,拼一拼才会知道结果。”孟七七道。
“我明白。”风轻轻吹过,陈伯衍在孟七七的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那是纯粹而清澈的。
我明白我回来得有些太晚了。
我明白你不是一个愿意处处依靠别人的人,向死而生、不顾一切,我不如你。
“可是,你也该给我一个为你出头的机会,小师叔。”陈伯衍无奈。
“就像从前那样,我动口,你动手?”孟七七想起往事,嘴边泛起一丝笑意。
“陈芳君永远为您效劳。”
“那就请大师侄——为我守一辈子的夜吧。”
末了,孟七七又调侃道:“你可以尽情地打坐。”
与此同时,防卫司大牢内,孙涵与顾明义单独对坐。
顾明义眉头紧蹙,担忧地道:“将军,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会不会节外生枝?”
孙涵垂眸望着手中的陶瓷茶杯,道:“你知道吗?就在刚才,赵海平那个匹夫终于打开他那道竹篱,往宫里传了话。”
“你是说……”顾明义吃惊。
“不论公主殿下是否还有后招,这防卫司,恐怕已与你我无缘了。”孙涵道。
“可是、可是这不公平!凭什么他赵海平一来,就要剥夺我们的一切!”顾明义腾地站起来。
“你还不明白么?因为他是赵海平。二皇子那个蠢货,非要将孟七七扯进局中,害人害己。”
“将军的意思是……赵海平是因为孟七七才出山的?他怕孟七七在二皇子这件事上受牵连,所以才出山了?!”
孙涵微微眯眼,道:“否则你以为昨夜陛下为何不表态?他恐怕就是在等赵海平向他低头。”
“这、可这……”顾明义瘫坐在地,他想不明白。他们为陛下鞍前马后,手上沾了多少献血,难道陛下真的能不念一丝情意地为了一个赵海平而将他们舍弃?
“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孙涵沉声道:“孟七七与赵海平是一路人,我们必须各个击破,才有一线求生的可能。公主府、唐察,或许都能成为我们的助力,端看我们怎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粗不粗长!!!
☆、欺与骗
玉林台, 一道足有巴掌宽的剑痕沿着台阶而上, 斩开玉石的平台,斩开高阁上飞翘的屋檐, 一直延伸到高阁最顶上的那颗翠绿宝珠。
孟七七循着剑痕拾级而上, 直至站上平台, 仰头拿手比着那颗遍布裂痕的宝珠,试图追寻周自横的足迹。
这一剑, 斩得可真够放浪形骸的, 只是剑势还是在最后收住了。
持剑的人似乎心软了,否则这一剑下去, 玉林台早已灰飞烟灭。
“可惜高阁不倒, 人心易散。”孟七七又望向如今高阁的大门, 门口洞开着,没了往上的阶梯,却往下通向幽深的地牢。他仿佛还能听见从地底传来的呼救与哀嚎声,伴着阴气, 寒彻心扉。
负责戍卫玉林台的军士一早便注意到了二人, 如今玉林台在颐和公主管辖之下, 于是早有人跑去公主府禀报。余下的,却也不敢对孟七七二人做什么。
“你把地点选在玉林台,可有什么用意?”陈伯衍问。
“当然。”孟七七蹲下来,伸手抚过地上的剑痕,仔细感悟着其中可能还残存的剑意,道:“我虽拜老阁主为师, 但其实只挂了一个名头,我的招数路子、打斗风格,基本都承袭自周自横。只是我跟随周自横的那几年,根基太差,许多东西都来不及领悟。后来他将我送回剑阁拜师,本来说好了过一段时间就来接我,可惜他却失踪了。若我能从这道剑痕里感悟到一丝剑意,对战时便能更有把握。”
“而且……这里曾是他斩剑处,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迎战了。”
语毕,孟七七干脆盘腿坐在剑痕旁边。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挑战,放心地闭目打坐。
因为有陈伯衍在。
陈伯衍持剑站在他身侧,垂眸看着飘落在他头顶的一片落叶,神识缓缓张开,将孟七七小心翼翼地包裹在内。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孟七七却不由慢慢蹙眉。难道这道剑痕中所有的剑意、所有属于周自横的情感,都已经被经年的雨水冲刷干净了么?
不应该啊,不过才十年而已,那可是周自横饱含感情的一剑,不可能被天地冲刷得那般干净。
他一定是忽略了什么。
周自横曾告诉他,一个好的剑修,即便手上拿的是一柄粗制滥造的钝剑,他使出来的剑招也一定是有灵性的。
因为剑无情,人有情,剑随心动,其意长存。
所以,他一定忽略了什么,亦或是……这剑意被什么掩盖了?
孟七七慢慢、慢慢将神识探出,他能感觉到陈伯衍在周围为他布下的防御,但那层防御对他来说形同虚设。
陈伯衍对他是不设防的,他的神识轻而易举地穿过陈伯衍的神识屏障,扩散开来,直至笼罩整个玉林台,而后从半空眺望整个剑痕。
这种感觉十分玄妙,与陈伯衍神识的交融让他感觉自己并非孤独一人,以往每次神识脱离肉体后遭受世间之风吹拂时的不安感也荡然无存。
他无比清晰地看见了那道长长的如疤痕一般的剑痕,被割裂的玉台,脱去了红漆、瓦缝里蓄满落叶的高阁。
如果是十年前呢,眼前的一切又会是什么光景?
盈盈春日里,在科举中高中的学子们在此推杯换盏、吟咏诗歌,尽情地挥霍着年少时的风流。这里有他们,有天命所归的帝王,有名震天下的侠士,英豪荟萃,盛世可期。
可谓——春风一度玉林台,风流尽此笑谈中。
是什么让这一切成为泡影?是什么斩碎了这一切?
是周自横的剑吗?
不,不是。
如果他是周自横,他眼睁睁地看着这美好的一切被阴云覆盖,定心痛至极。友人的野心愈发庞大,利益与权势腐蚀了他们之间纯粹的感情,他在醉与醒之间徘徊,反复寻找,却再也无法找到那颗最初的本心。
于是他拔剑,欲将头顶的阴云斩去。
周自横曾说,人这一生,便是在不断地挥剑。人的牵挂太多了,欲念太多了,像丛生的藤蔓将自身包裹,愈长大,藤蔓愈厚重,直至再也无法窥探初心。
初心还活着么?
它生死未卜。
人说长大、成长,世故、圆滑,周自横却对孟七七说——你若有一天也变成那般无趣的灵魂,自裁吧,莫丢我周自横的脸。
孟七七看着他一次又一次挥剑,斩去满身的藤蔓。有些藤蔓上长着尖刺,他便只好连着血肉一起斩去,轻装前行。
他说,纵使往前翻一百年,往后翻一百年,我周自横仍是那个周自横。天地无法使我改变,大道无法使我改变,我即时我,不以任何人的意志而转变。
可是如今,是什么掩盖了他这股一往无前的剑意?
孟七七蹙眉思索着,神识渐渐往那道剑痕中沉淀,屏蔽了外间一切纷扰。
陈伯衍凝神注意着他的情形,不敢有片刻分神。渐渐地,四周忽然起风了,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慢慢地绕着玉林台打着旋儿,树叶开始哗哗地响,似乐师轻轻拨动琴弦。
风来了。
叶落了。
玉林台的护卫惊讶地看着四周的变化,不禁伸手挡着眼前的风。但是那风好像很温和,一点儿也不凌厉。
不,这是一股哀风。
陈伯衍微微蹙眉,“哀”这个字,与周自横可不大相符。
孟七七也察觉到了这股异样,是什么掩盖了周自横的剑意?这一层如阴云般的哀意,牢牢地覆盖在这道剑痕上,可这股哀意里夹杂着的阴戾、恨意、悔恨,这不是属于周自横的。
他忍不住凝聚神识,化作双手去探,可是这一探,却像坠入了一个冰冷的无边无际的寒潭里。那其中的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几乎是瞬间,孟七七的本体便神色微变。他的神识,似乎陷进去了。
不对劲。
陈伯衍心中一凛,他的神识此刻与孟七七交缠在一起,他也感受到了孟七七此刻的感受。于是他立刻伸出手将手掌抵在孟七七肩上,将元力立刻源源不断地导入孟七七体内。
与此同时,陈伯衍的神识再度扩张,逐渐扩大、扩大,直至再度将孟七七的神识包裹在内,阻挡住外间一切风雨。
做完这一切,陈伯衍眉心剑痕微亮,丹田内的无妄剑不断嗡鸣着。它想出去,它感受到孟七七此刻的困境了,它要出去。
而恰在此时,玉林台外传来破风声。
有人来了。
陈伯衍霍然抬头,冷咧目光扫过神识笼罩的范围之外,第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南洲剑修李乐——挑战的人,来了。
情况有些不妙,稍有些脱离掌控。
陈伯衍的一只手还抵在孟七七肩上,稳定地给他输送元力,以神识护他左右。另一只手瞬间抽出无妄,手腕翻转,剑刃微颤,那泛着流光的银色长剑上便立刻分裂出数道由元力组成的长剑虚影,向四周暴射而去。
玉林台外,李乐等修士一行数人,已触碰到了陈伯衍的神识屏障。
几人纷纷停下,忽然,李乐后退一步,“小心!”
只见数道元力飞剑如电般穿过神识屏障,剑尖直指众人眉心。那一瞬间的杀意和威压,让他们不由的背上都渗出了冷汗。
众人急退,踏碎草叶,气氛肃杀。然而那剑却在即将触及他们之前忽然停住,而后剑尖垂下,就这样停在了虚空之中,呈防御之姿。
李乐悄然握紧了手中剑,目光凌厉地扫过此间情形,冷静做出了判断:“这是陈伯衍的本命剑,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
其余人道:“我们要闯进去么?还是再等等?”
“我们是来约战的,硬闯,似乎不大好。”
李乐思忖片刻,道:“不如我们分散开来,去其他方位看一看。”
几人并不是同伴,只是相偕而来的挑战者,李乐不敢托大,遂只是作为一个提议者说话。其余人商量几句,便也同意了这个方案,于是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行去。
可是,东、南、西、北,玉林台的四个方位都有陈伯衍的本命剑把守。
李乐微微蹙眉,正寻思着那两人又搞什么名堂,便听见北面有人高声问道:“孟秀可在里面?我们已按照你的说法递了战帖,来到此处,缘何又避而不见?”
孟七七没有回答,陈伯衍的声音却从中传出,道:“小师叔正在顿悟,请诸位稍待片刻。”
“让我们等可以,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但陈师侄这阵仗,不是待客之道吧?”李乐随即高喊道。
闻言,陈伯衍垂眸看了一眼仍眉头紧促的孟七七,道:“请恕在下失礼。”
李乐却紧咬不放:“你们这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不会是真的想避而不战吧?若果真如此,何不明言?”
此时此刻,许许多多好奇观战者亦赶到了玉林台,看着陈伯衍这护剑大阵,一个个面露惊讶,议论纷纷。
可孟七七此时完全沉浸在那股哀意中,对外间的一切都无知无觉。这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与陈伯衍的预料。
按理说,周自横的剑意,对孟七七应当是亲近的。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容易接近这股剑意,但是孟七七完全没料到这股剑意上还覆盖着一层不知是谁留下的意念。
他试着与这股意念抗衡,但是对方似乎能调动磅礴的地脉之力,其意念之浩瀚,让孟七七咋舌。
等等,地脉?
这偌大的神京城中,有谁能有那个得天独厚的优势能够汲取到这股力量?当日玉林台春宴上,除了周自横,还有谁?
答案,呼之欲出。
对方是真龙天子,有国运加持,能够死死地压住孟七七这个凡夫俗子。也只有他,能够在神京这个特殊的地方,将周自横的这道剑意掩盖。
他或许是无意的,但此时此刻,孟七七唯一要考虑的便是如何破解。
该怎么办?
孟七七飞快地想着办法,神识在那股哀意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深,他甚至还想往更深处去。如果这真的是皇帝本人的意念,他一定常常来到这里,对着这道剑痕发呆。
他愤怒过,也后悔过,也疑惑过。
临了临了,他才发现他跟周自横根本不是一路人,可他为什么不能理解自己呢?他是帝王,天命所归的帝王,他给了周自横所有能给的特权,可他为什么就不能理解自己一次?
到底是谁,更无情?
天地悠悠,到底有谁能够真正懂得他的心思,站在他的身边?
澎湃的感情似一重又一重的浪头扑向孟七七,孟七七恍如真的呛水一般,大口地喘着气。
陈伯衍心中一凛,手掌牢牢地托住孟七七,眉心剑痕愈发雪亮,用自身的元力一遍遍安抚着他。然而就在此时,外面忽然响起了更为响亮的呼喊声。
“孟秀,你这个骗子,敢不敢出来?!”
此言一出,四方哗然。吵吵嚷嚷一阵过后,那人才继续高声力争道:“你们让孟秀出来当面对峙,他的真实修为到底有多少!他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神京的护城大阵。每一个进入神京的人都会通过城门口的结界,这结界可是能探知到修士的真实修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