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173)
“怎么了?”颐和紧张发问。
修士看着颐和,忽然生出一丝不忍。这位公主殿下在如今的仙门中广受推崇,虽是女子,却有无上之胸怀,可堪大任。甚至很多时候,大家都忘了她是一个需要呵护的女子。
可她现在的表情,着实令人太过心疼。
“公主殿下,请恕在下直言,此人已救无可救。”
“不可能!”颐和斩钉截铁,双目死死地盯着对方:“一定还有办法的是不是?蓑笠翁前辈道行高深,医术更是了得,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求他!”
闻言,修士面露悲痛:“殿下,家师已在十天前过世了。”
颐和僵住,万没料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修士无奈地叹了口气,劝道:“生死不由人,请殿下节哀顺变。”
颐和还要说,一只手却忽然拉住了她。她转过头去,撞见鬼罗罗深邃的眸子,一时无言。
她深吸一口气,眨了眨酸涩的眼睛,重新坐回鬼罗罗身边,连语气都变得温和,“怎么了?感觉不舒服吗?”
鬼罗罗道:“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你……”
当年玉林台春宴惊鸿一瞥,到得现在,竟已十年有余。这十年来他细细雕琢,希望把这块璞玉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摆在大殿上,成为他这辈子最出色的作品。
可蓦然回首,被雕琢的,又何止是她。
“殿下……”
“是阿和,不是殿下。”
“呵……”鬼罗罗蓦地笑了笑,忽然想起从前说过的无数戏言。他每次唤她阿和,她便开玩笑的问他什么时候去跟父王提亲。
真情假意,都被那一句句调笑模糊了界限。
“阿和。”
“阿和。”
“阿和……”
他越来越看不清东西,意识越来越模糊,只下意识地喃喃喊着,甚至嗓子里都发出了血液翻涌的杂音。
颐和却生气了。
“你现在喊我有什么用,我父王都死了!”她喊得歇斯底里,眼泪夺眶而出:“他死了!”
奔溃的质问在阁内回荡,鬼罗罗的眼睛却还是不可控制地闭上了。颐和瞪大眼睛看着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留不住。
她最终只能伏在他身上,妄图留住最后一点温暖。
从今天起,我真的是一个孤家寡人了,罗罗。
悲伤,自来伴着希望而生。
神京城里,同样的情形在不同的地方上演。孟七七却无法停下来细细感受,因为尧光最后的那句话,实在让人提心吊胆。
新的兽王?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还会诞生另一个季月棠吗?
天劫降临在神京,那么若是有新的兽王,也一定诞生于此。孟七七第一时间调动大阵进行搜查,可是并未捕捉到任何异样的气息。
气息捕捉不到,那便只能全城排查。戴小山因为重伤未愈,被迫休息,青姑还得照顾小玉儿和师父、大师兄,重担便落在了萧潇和徒有穷身上。好在赵海平已经回来了,他对于神京的情况最是熟悉。
宫里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孟七七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兀自转身进屋,掀开被子躺在陈伯衍身边,长舒了一口气。
陈伯衍伤重,还不大能动弹,但活着就是好的。
孟七七心满意足。
其后的两日,雷劫彻底消散,可尧光再也没有从百花楼顶下来。金色的巨龙也一直盘旋在云层之中,并未离去。
他们似乎都在等待。
两日后,妖兽临城。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打我,
不收刀片。
关爱作者,
人人有责。
最后还有几章,应该没啥便当要发了。
☆、神京雪(一)
“退!全部退回城内!”
大声的疾呼被风雪吹散, 无边的兽潮从四面八方涌来, 四蹄踏雪,吼声如雷。
修士们且战且退, 一个个身影如流光般掠过妖兽群, 洒下一片刀光剑影。他们大多从玉城、瓮城这些地方一路追着妖兽打过来的, 一路上风尘仆仆、伤痕加身,再不复当初仙门鼎盛时的意气风发。
老天爷似乎偏要跟他们作对, 风雪越来越大, 阻挡着他们的视线,也给他们的御剑飞行增加了许多难度。
妖兽对于修士的阻挠毫不在意, 它们越过山川、越过旷野, 一路奔着神京而来。
它们似乎已经预感到了, 就在前方,那个皑皑白雪中的巍峨雄城,即将诞生它们期待已久的新王。
它们要去那里迎接它!迎接希望!
“吼——”一只体型偏大的妖兽奔袭在最前方,冲上山坡, 对着近在眼前的神京仰天长啸。积雪被啸声震落, 无数妖兽齐声应和, 巨大的声浪席卷山林,激起树涛阵阵。
王子灵御剑飞在上空,闻声再度大喊:“不要恋战,速速入城!”
神京就在前方,大阵的结界还未张开。一旦完全开启,他们再想进去就难了。
元力包裹着他的声音, 刹那间扩散至整片原野。修士们纷纷收起对妖兽的攻击,全力赶往城内。他们不禁举目遥望着风雪中的高耸城墙,咬牙忍着身上的伤痛,心中涌出一股无限的向往和归意。
神京对于他们绝大部分人来说,不是故乡。
但是此时此刻,那就是故乡。
站立在城楼最高处那面军旗上的孟七七,一早便看见了王子灵和他的同伴。浴血奋战的勇士们即将汇合,城楼上的军士和修士们早已握紧了刀兵,心潮澎湃。
孟七七缓缓抬起右手,大阵开始运转。
徒有穷和青姑、小玉儿等人分散在各处城墙,严阵以待。颐和公主一身戎装,立于东门之上,身旁站着的,正是大将军赵海平和戴小山。
赵海平与戴小山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眸中的郑重,互相点头致意。在这个时候,年龄、身份都变得无关紧要,因为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整个族群的生死大问。
“公主殿下。”两人再度望向颐和公主。
颐和转身,抱拳,与二人郑重见礼:“神京,就拜托二位了。”
戴小山抱拳还礼:“殿下见外了,神京是天下人的神京。今日之战,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赵海平沉默以对,可眸中的坚毅已说明一切。两人随即各自退开,转身往两个不同的方向快步而去。
赵海平跃下城楼,唰的一声拔出长刀:“全军戒备,开城门——”
话音落下,城墙上的军士们齐齐拉弓,滚烫火油被推至城墙边,汩汩翻腾。厚重的大门亦被二十位军士卯足力气推开,发出“吱呀”的老旧声音。
门开的刹那,风雪倒灌。无边的冷意冲入城内,冰雪凝结,肃杀盈天。
与此同时,戴小山跃至塔楼上,拔出长剑发出剑鸣。
信号声起,被挑选出的第一批修士,共五十人,从城内御剑而起。望着城外越来越近的兽潮,面色沉凝,呼吸都不由屏住。
近了,又近了!
唰的一声,戴小山长剑直指:“杀!”
话音落下,五十位修士齐齐冲入风雪,于瞬息之间化作流光杀向妖兽群。这些被特意挑选出来的人,剑招攻击范围最大、速度最快,只是弹指之间,冲出的修士已经与急速向神京后撤的同伴们交错而过。
一拨人在往前冲。
一拨人在往后退。
眼神交错的刹那,恰似某种使命的传承。
然而这才只是开始。
“天姥山出列!”所有的指令被最大限度的简化,孟七七与陈伯衍更一锤定音的抛弃了仙门长久以来的散兵游勇的作战方式,按照黑羽军的编制重新将仙门洗牌。
虽然太过仓促了些,可效果是显著的。
此时,天姥山的修士们作为第二批出战,是为接应。从玉城、瓮城等方向来的修士们,不说个个身受重伤,但能够撑到这里,已是极限。若无人接应,怕是会折损许多。
无论是孟七七还是戴小山,亦或是颐和都很清楚,这一场仗,最重要的不是胜利,而是生存。哪怕只能多救下一个人,那也是一点希望的火光。
所以,拥有冠绝整个仙门的医术和炼丹技艺的天姥山修士,被坚决的划归到需要保护的那一列中。
他们能做的,也必须去做的,就是救人。
青衣的修士们接下一个个疲惫不堪的同伴,二话不说一颗丹药喂下去,而后立刻撤退。而被救下的这些人里,有些早已是强弩之末,还未赶到城门,便晃晃悠悠地一头栽下。
“撑住!”从大门冲出的军士亦不甘落后,立刻上前将人抢下。
王子灵,便属于其中之一。
短短月余,王子灵已瘦削不少,眉宇间多了几许英气和沉稳。他自玉城而来,一路冲在前头,杀敌无数,可也换来了一身伤病。
新伤旧伤一共有多少,他已经数不清了,疼痛也早已麻木。只是看着近在咫尺的神京,想到城里的某个人,他不由晃了晃神,脚下便一个趔趄,不受控制地从飞剑上坠下。
“咻——”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流光从远处飞掠而来,接住了他。
王子灵觉得自己大概是眼花了,不然怎么会看见青姑?青姑还紧紧抱着自己?
“呆子!”青姑痛斥。
“还真是!”王子灵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反手抱住青姑的细腰,谁料差点换来一顿暴打。
“你想让我俩都掉下去吗!”青姑恨不得敲开他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这蠢样,比起从前来半点没长进。
王子灵被骂了也毫不在意,仍是一副傻样。
青姑不与他计较,一边带人折返,一边问:“金满和周匹夫他们呢?”
王子灵正色:“他们还在后边。我和姚关带着人先走,周前辈他们分别在各个方向断后,此刻应该还在杀来神京的路上。”
说罢,王子灵迎风灌了一口雪,呛得一张脸咳成了猪肝色。
青姑忙伸手帮他拍背,同时加快了速度往神京冲去。
漫天风雪间,无数道流光冲向妖兽,又有无数道流光折返神京。流光交汇中,风云涌动,精铁打造的箭矢带着火油破风而去,似一场弧形的火雨,在城墙前筑下一道防线。
滚滚黑烟升起,妖兽们闻到空气中那令人不安的火的气息,不由开始急躁。然而冲入神京迎接新王的念头盖过了所有的恐惧,妖兽们仍然在不断地往前冲。
青姑小心地护着王子灵,灵活地御剑穿梭其间,顺利抵达城楼。
“快!”她连忙招呼天姥山的修士为王子灵疗伤,脚步却不敢有丝毫停顿,转身又冲了出去。
“青姑!”王子灵在后面喊她,却没能将她留住。那小小的身影握着一把大刀,如利箭冲入兽群,一刀刺入妖兽脖颈,鲜血飞溅。
颐和公主神色肃穆地注视着战局,鬼罗罗的逝去并没有打垮这位未来的帝王,她只在天宝阁里关上门待了一夜,便又出现在众人面前。
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也不需要知道。
因为颐和明白,天下需要一个怎样的王。
两道视线在半空交汇,孟七七冲颐和微微点头,颐和便主动接过了身旁军士手中的号角。她一脚踏上高台,昂首看着这苍茫天地,深吸一口气,将号角吹响。
“呜——”
号角声中,赵海平拔出刺中妖兽肚子的长刀,抹了把脸上的血,当机立断:“撤!”
兽潮太过凶猛,普通的军士不能在战场久留,必须趁早撤退。但是撤退并不意味着放弃,而是为了更好的进攻。
军士大规模后撤,因为本就冲出不远,所以撤得很快。
此时此刻,所有从三城方向赶来的修士都已被接应入城。于是军士撤入城门的刹那,结界立刻从城墙根下升起。
孟七七平举双手,掌心在上,十指间泛出点点淡蓝色的元力光点。随着他的手不断向上抬,结界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合拢,如一个氤氲着流光的光幕,无声绚烂。
百花楼顶,尧光的身体已被白雪覆盖。他就这样一直等、一直等,一动不动。终于,当妖兽的吼声响彻天际,甚至将他身上的雪花都震落了一片时,他终于再度睁开了眼。
他还没有死。
也许老天爷觉得他的罪赎得还不够。
“黑玉牌,究竟是什么?”陈伯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尧光转动僵硬的脖子回头看他,他依旧穿着单薄的天青色纱衣,除了脸色略显苍白,根本看不出任何重伤的模样。
也是,这是剑灵,哪能用常理判断?
“黑玉牌啊……”尧光似是想起了什么,只是冰雪冻得他太过僵硬,说话都略显迟缓,“那其实是一块碑,一块……墓碑。”
“谁的墓碑?”
“我……不对……不是我,是阿棠啊……”
尧光僵硬的大脑得以清醒,记忆不断复苏。阿棠死后,秘境封闭,他度过了一段极度浑浑噩噩的时间,后来便刻了这块碑。
他以自己的血炼碑,碑成之后,他又将其分成无数小块,交给各派掌门作为开启秘境的钥匙。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去思考如何阻止妖兽反扑,殚精竭虑,却又怀揣着对阿棠的愧疚,夜夜无法安眠。
后来,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
☆、神京雪(二)
“那是我构筑的另一个秘境, 当所有的黑玉牌合而为一……将会通向一个……新的地方……”
尧光缓缓说着, 声音愈发微弱。
他想出来的那个办法,就是以阵养阵。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往往是你的敌人, 而作为妖兽最大的敌人, 尧光很了解它们的实力。
妖兽有着比人类更强健的体魄、更悠久的寿命,假以时日, 必定卷土重来。
可那个时候, 他已经死了,那一代所有的英雄都死了, 那么生活在和平美梦之中的百姓们该怎么办呢?
于是他以构造秘境的手法, 在那块黑玉碑上刻下了一个微缩的空间法阵。他再以自己的精血练碑, 将黑玉碑与秘境联系在一起,碑就变成了开启秘境的钥匙,而秘境反哺着碑上的阵法,不断助其扩大。
简而言之, 那是一个在不断成长的阵法。千年过去, 当玉碑重现, 它所指向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全新所在,尧光也不知道。
或许时间太久,变数太多,碑上的阵法早就失效了。
或许那个新世界已然成形,可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再有那个能力去打开它。
又或许……
他成功了,那就是一个新的秘境。
可是现在的尧光心中无悲无喜, 大雪冻得他不得动弹,甚至连情绪都仿佛被冻住,只幽幽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造化弄人,苍天……无道啊……”
说罢,他抬头望着被风雪遮盖的天空,眸光渐渐变得迷离,而后慢慢、慢慢地迷失在那风雪中。
他想,他是等不到那轮红日了。
“去吧。”他无声地说着,云层之上巨龙游动,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传来焦躁不安的龙吟。
陈伯衍抬头看,只见风雪中露出一道金光,金色的巨龙从九天之上盘旋而下,试图去触碰尧光,却又不敢靠近。
它太大了,唯恐压垮了几经灾难的百花楼。
风雪渐大,四周的人们看着巨龙,传来了惊呼声,其中更包含着一分喜意。然而坐在屋脊上的那个人却再度被雪花掩盖,低垂着头,再也没有回应。
巨龙低吟着,似在呜咽。
“去吧。”这一次,催促的人换成了陈伯衍。他走到尧光身边,从他身旁的积雪中捡起无名剑。无名剑发出了呜咽的剑鸣,既喜悦于与他的重逢,又哀伤于主人的逝去。
巨龙呼啸远去的刹那,无妄的剑意冲入无名剑,将这把绝世名剑再度带回世间。
远处的孟七七似有所感,霍然回头看向百花楼的方向——陈芳君这个混蛋,让他好好歇着,结果刚刚可以下床,就偷跑出来了!
他有心回去将他压回床上,可他掌控着大阵,城外的战局片刻离不开他。此时此刻,战局已经进入正面厮杀的阶段,妖兽的吼声与刀光剑影交织在一起,天地间满是鲜血的味道。而这高耸的城墙上,军士和修士们来去匆匆,每个人都在为明天而奔走。
“让!让!火油来了!”
“倒——”
孟七七看准时机撤除城墙一段的结界,滚烫的火油便自城墙上倾泻而下。那些用坚硬的利爪攀着城墙,一个堆叠着一个踩着同伴的身体往上爬的妖兽们,眨眼间便被火油瀑布淹没。
修士们紧随其后,几个地动之术放下,飞剑直直刺入地面,如斧凿。顷刻之间,在城墙周围开凿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轰隆地陷,妖兽们应声下坠。
早已等候多时的小玉儿立刻拉满弓弦,一根包裹着元力的长剑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冲入火海,只听“砰”的一声,元力在火光中炸裂,震得周围妖兽们血肉横飞。
一箭之后又是一箭,小玉儿一刻不停歇连射数十箭,将东门一带化作修罗场。
普通的军士们无法做到小玉儿的程度,但也不甘示弱。若只是射箭,他们也行!
小玉儿用一箭,他们就用十箭!
“小心!”戴小山的身影快速掠过,一把扯住两个军士的盔甲往后一拉,险而又险地躲过妖兽临死前不甘喷涌的吐息。这吐息中含有的暴虐元力,可在瞬间将这些普通人灭杀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