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30)
此处的杀局,终于暂时告一段落。湖心比武场的风云雷动,却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小玉儿与徒有穷各引雷九道,暂居第一。但令徒有穷错愕的是,他这位师弟被雷劈过之后还生龙活虎,承受能力让徒有穷汗颜——他可就差点没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了,可是小玉儿没哭,他便只好硬生生地把眼泪逼回去,红着一双眼睛甭提有多可怜。
只是天雷淬体的效果好是好,如王子灵那般直接破境的情况却再没出现。
到得午后,许多按捺着没有出手的大派弟子们也纷纷出手了。他们花了很多的时间去领悟法诀,施展出来的效果自然也更好。
其中最让人刮目相看的竟然北斗门的蒋斜与王家的王子安。
蒋斜来金陵时乃是第二层小圆满之境,经过秘境之行以及狮子宴后,便一直卡在突破至大圆满的屏障前,将破未破。今日又逢天雷淬体,他便成了王子灵后第二个破境之人。
至于王子安,他虽未破境,可引雷之盛况并不比王子灵弱。王子灵是真的从未见过风雷诀,可王子安是见过的。早在半年前,王敬就要求他修习此诀,起初他还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今日,他才明白一切缘由。
王子安不屑于用这种方式取胜,可他又无法当众言明真相。于是整整十八道天雷劈下,将他整个淹没在电光之中,承受着痛苦的同时,也将他暂时从内心的挣扎中解放出来。
同样提前半年修习了风雷诀的王子谦却并不顺遂,他资质差,经脉狭窄,若引雷淬体,承受的痛苦将是旁人的数倍。
他不是吃不了苦,可他知道自己再如何卖力,也不可能达到王子灵那般震撼人心的效果。既无法连破两境惹人注目,又无法引雷无数拔得头筹,上不上、下不下,即便再努力又有何用。
他不禁抿紧了唇,藏在袖中的拳头也悄悄握紧。他只是还缺一个契机,等他拜入顾叔同门下,改善了本身的资质,他自信不会比任何人差。
绝不会。
思及此,他抬头望向七楼,顾叔同不知何时出现在王常林身侧。虽然他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欣喜神色,王常林同他说话,他也只平淡地点头,但谁都无法不去思考他出现在这里的用意。
顾叔同与陆云亭,可都还没有收过弟子,那他来叩仙大会大会作甚?难道是来……
“顾修。”王敬沉着脸,道:“今早我请你一叙,你为何拒绝?可是看不起老夫?”
“晚辈不敢。”顾叔同拱手答话,言语中透着该有的尊敬,可却并未解释一句。
王敬岂能善罢甘休,可王常林适时挡在两人中间,道:“大长老,来者是客。兴许顾兄只是临时有事,大长老不必介怀。”
“哦?”王敬心里憋着一股气呢,不怒反笑,“照族长的意思,我身为王家大长老,连招待贵客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面面相觑。王家这族长与长老堂,看起来面和心不和啊,这可真是出乎意料。
“大长老哪里的话。”王常林心中暗骂“老东西误事”,可面上仍得维持对他的尊敬。他苦笑垂眸,将眸中那点冷色掩去,道:“说来惭愧,实际上这次是我自作主张请顾兄来的。”
说着,他又抬头扫视一周,目光诚恳,“想必诸位也看出来了,犬子资质不好,任凭他如何努力,也还未层突破第一层小圆满。为人父者,少不了为孩子操心,可前些年我一直忙于族内事务,以至于到了现在面对儿子,竟生出几分惭愧。”
王敬欲张嘴反驳,可此间无人说话,他毕竟不好与王常林闹得太难看,便只得按捺下来。
王常林继续说道:“我想诸位恐怕也猜出我请顾兄来的用意了,王某别无他求,只希望顾兄能收下犬子,代为教导一二,王某将感激不尽。”
众修士立刻明了,王常林这是看上顾叔同的春秋法诀了。众所周知春秋法诀能够润养经脉,改善人的资质,可顾叔同何等名气,想要拜在他门下的修士千千万,岂能你王常林说拜就拜?
无数道目光,霎时间齐聚在顾叔同身上。
所有人都在等顾叔同的回答,而他的心中并不平静。昨日王常林告诉他,只要他答应收王子谦为徒,传授他春秋法诀,王常林就可以提供有关于他妻女下落的线索。
那可是他寻找多年的家人,顾叔同怎么能不动心?即便他有可能因为这个徒弟而卷入到一些无谓的纷争中去,他也别无选择。
罢了罢了,顾叔同在心中长叹一声。
与此同时王常林招手唤来两位抱着锦盒的仆从,锦盒打开,里面的东西伴随着王常林志在必得的话展现在众人眼前。
“此乃千年碧血玉与辟邪宝珠,乃我私人收藏。若顾兄肯答应,这两样东西就算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望顾兄笑纳。”
千年碧血玉跟辟邪宝珠?!
众人愕然,这两样东西竟然在王常林手里,而他竟然肯拿出来送给顾叔同。就连顾叔同本人也倏然愣住,王常林本不必拿出此等宝物,可他还是拿出来了,至少诚意还是有的。
或许,他真的只是为了王子谦的事情着急,才不得不拿那件事当筹码。同为人父,顾叔同不由生出几丝同病相怜来。
若他的女儿与王子谦处于同样的境地,怕是寻遍天下名师、采遍世间灵草,他也是在所不惜的。
思及此,顾叔同的神色不禁柔和了些许。他也不要如此重礼,只要王常林把消息告诉他,他定会对王子谦悉心教导。
王常林观他神情变化,便知此事大约成了。
果不其然,顾叔同道:“王族长,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既然如此,那……”
然顾叔同话音未落,一道纤细银光忽然破空而来,直指顾叔同!
顾叔同急忙退避,那银光便堪堪擦过他的鼻梁,盯入身后梁柱。大家都看清楚了,那是一只小巧的银簪,簪子做工并不精细,只在尾端雕了几朵看不出品种的花,除此之外毫无装饰。
“谁?!”王常林冷厉的目光扫过虚空,断喝一声。可虚空处没有人影,只有电闪雷鸣、风雨如晦。
王常林蹙眉,他预感到此事并不简单,这簪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打断了顾叔同的话。不行,他必须立刻把事情定下来。
可他回过头,却发现顾叔同愣在了原地,激动、无措同时出现在他脸上,让这位成名已久的剑修第一次在旁人面前失了态。
“顾兄……”王常林感到不妙,可还不等他把人唤回神来,顾叔同便拔下簪子,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
王常林拦之不及,只好眼睁睁地看他离开。
“这是……”众人跟王常林一样摸不着头脑,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他们可都是各门各派的长辈,没必要看王常林脸色行事,于是方才还是主角的王常林被抛置一旁,气得脸上再也挂不住笑意。
王敬在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公事公办道:“顾修想必又有事要忙,拜师之事暂且搁下。时候不早,今日的比试恐怕很快便会有结果,还请诸位继续耐心等待。”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塔外,这看似解了王常林的围,可王常林心中捏死王敬的心都有了。还有那顾叔同,竟敢一句解释都不说就把他撂在这里,真当他王常林好忽悠吗!
对此,陈无咎从头到尾作壁上观,不置一言。
露台上,王子谦左等右等都没等到王常林宣布顾叔同收他为徒的消息,恨不得亲自冲进塔里去问,那厢王子安却完整承受了十八道天雷,衣衫破烂、形容狼狈地回到了露台上。
王子谦咬咬牙,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迎上去关切地问他身体如何。王子安对他摇摇头,恰在此时,一念大师、徐梦吟、钟吾等人相继施展法诀,一时间,四方天地处处皆是电闪雷鸣,如一个巨大的雷阵将湖心比舞台包围。
小玉儿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眸中异彩纷呈,他不由拉了拉陈伯衍的衣袖,道:“大师兄你怎么还不去啊?”
陈伯衍低头,“不急,小玉儿。大师兄有个问题想要问你,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好吗?”
小玉儿点点头,“好的。”
“我问你,你师父收你为徒的时候,可曾问你什么特别的问题?”陈伯衍轻声问。
小玉儿歪着脑袋想了想,“有啊,师父问我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陈伯衍道:“就这么简单?”
小玉儿点点头,陈伯衍便再问:“那你知道你师父一直挂在腰间的那串草珠子是从哪儿来的吗?”
“草珠子?”小玉儿愣怔,片刻后才想起来,“啊,是那串珠子啊,师父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他的。”
说着说着,小玉儿不好意思起来,踮着脚凑在陈伯衍耳边说:“是定情信物呢!”
恍然间,陈伯衍又想起了他当初跪在小楼外时,孟七七问他的问题——“你认得这串珠子吗?”
如果,如果这串珠子与陈伯衍毫无关系,那孟七七为何要这么问?
既然他这样问了,那是不是代表……
熹微的光破开混沌,陈伯衍仿佛一下子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并为此心神震荡,久久无法平静。
陈伯衍怔住了,生平第一次,在人来人往之处呆立着。他的眸中看不到任何一个人,或者说,他把看到的任何一个人,都当成了孟七七。
然而无论他如何细想,关于他和孟七七可能存在的从前,他仍是毫无印象。可是毫无印象本身,就说明了一个巨大的问题。
如果那串珠子真与他有关,他为什么忘得一干二净?他不记得,那陈无咎呢?陈伯衍凝眸,视线倏然落在塔内。
陈无咎不期然撞上陈伯衍的视线,眉头微蹙。这个冷情的侄子,愈看,愈觉得城府极深。若他当初死在外面便罢了,何必回来呢?
想起当年之事,陈无咎双眼眯起。他恍惚间记起来,那时还有个少年与陈伯衍在一起,那是谁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 大师兄,贵在机智。
☆、银蛇舞
陈伯衍是最后一个使出风雷诀的人, 当然, 他并非刻意拖到最后出风头,只因满脑子孟七七, 走了神。待他回过神来时, 大家都结束了。
小玉儿以及露台上的所有人都疑惑地看着他, 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
陈伯衍不发一言,略一颔首便飞身掠至湖面, 无妄剑出, 风雷俱来。
“一、二、三、四……”徒有穷趴在栏杆边激动地数着天雷,其余人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陈伯衍, 心中充满紧张和期待, 或是暗地里较着劲, 想要与陈伯衍一较高下。
昏沉的天地间,偶有几道天光乍现。雷云随风游弋着,狂风以无妄剑为中心骤起的刹那,雷电如期而至。
霎时间, 银蛇飞舞。
陈伯衍抬头看着银蛇, 湖心比武场的人抬头看着他。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神色也没有分毫变化,只是看天雷直直地来,又轰隆隆地去,如此反复,身影立于虚空,坚如磐石。
那场面谈不上有多震撼, 沈青崖引雷时亦身姿飘逸,别有风采。但看着看着,众人交谈的声音便不禁小了下来,只有徒有穷的数数声还回荡在露台上。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心中都生出一种“纵天雷如何厉害,都不能撼动陈伯衍分毫”之感。而众所周知,陈伯衍乃天生剑体,天雷淬体对他来说是完全无用的,所以他舍去了这个步骤,引雷的速度就特别快。
可是他对这个速度好似仍不满意,而天雷完全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于是他挥动无妄剑,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次引来数道天雷,而后在它们近身之时,提剑斩去!
雷电可以被斩断吗?答案是否定的。
可陈伯衍却这样做了,剑气与雷电交击,原本还算平和的雷云刹那间翻滚起来,似被触怒一般,雷光倾泻而下,几乎将陈伯衍整个人淹没。
“大师兄!”徒有穷与小玉儿大声喊着,紧张极了。
眼尖的人却已发现了乌云的快速消散,天光,在那惊人的雷光倾泻之后终于逼退了阴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方扩散。
天放晴了,倾泻而下的雷电在白昼之下渐渐隐去了身形,而后消失无踪,露出了其中的陈伯衍。
整个露台上,鸦雀无声。
钟吾和张大了嘴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徐梦吟眸中异彩连连,沈青崖却无奈地笑着,忍不住忆起了往昔。那时大家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鲜衣怒马尽显风流的时候。陈伯衍是个低调沉潜的人,可偏偏每次孟七七铆足了劲大展身手的时候,最大的风头都是陈伯衍的。
沈青崖时常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孟七七和陈伯衍杠。
陈伯衍说他不是故意的,孟七七回他一句,“呵。”两人有时会打起来,大多数都是孟七七单方面挑事,美名其曰切磋武艺,可最后十之八九都是孟七七被陈伯衍压在地上。
你问他服不服?
定是不服的。
你问沈青崖看得烦不烦,真的很烦。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在一旁抚琴。
七七四十九,这就是陈伯衍最后引雷的数量。沈青崖喃喃地念着这个字数,忽而,露出一丝神秘微笑。
同门的师弟从没见他这样笑过,不由问道:“师兄怎么了?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沈青崖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院中的那株海棠应该快开了。”
那厢,陈伯衍归来,没等王家公布最终结果就御剑而去。剑阁的弟子们眼看大师兄走了,二话不说紧随其后,竟无一人关心最终排名。
王子谦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袖中的手握紧了拳,指甲深深嵌进肉里。自叩仙大会以来,他频频向陈伯衍示好,可陈伯衍从未正眼瞧过他一次。这便罢了,今日的大比本是他崭露头角的机会,却又被他们夺去了注意力。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王子灵跟他们一伙的,王子灵那个草包,凭什么能踩到他头上?!
王子谦心中的不平几乎要掩饰不住地从眸中溢出,而这时,四周细碎的议论声也钻进了他的耳朵。
“我看孤山剑阁即便韬光养晦这么些年,也还是很厉害啊,至少比那个北斗门厉害多了,到底是谁说剑阁式微了?”
“这不是这两年仙门之中人人都如此说么,谁知道那陈伯衍竟然如此厉害……”
“这次北斗门来势汹汹,可碰上了孤山剑阁,竟也偃旗息鼓了,我看啊,这新近崛起的门派到底比不上剑阁那般有底蕴。”
“还有那个王子灵,不是说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么?”
“是啊……看起来比那个王子谦厉害多了,你说会不会是王家散播出来的假消息,为了把这个少主给……”
“嘘,你可别乱说……”
细碎的议论声像滚烫的热油淋在王子谦的心头,咕嘟咕嘟,泛起血泡。渐渐的,这些声音都从他的脑海中剥离,与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而他却望着自己黑色的影子,面无表情。
“子谦,该回家了。”忽然,王子安走过来,唤了他一声。
王子谦抬头应了一声,小跑着走过去,乖乖跟在王子安身边,恰如从前一样。可王子安望着他,心中却不由泛起一丝担忧。
这堂弟从小就要强,可惜本身天分不够,族长又只有他一个儿子,只盼……只盼他不要往歪路上走便好。
与此同时,陈伯衍大步走进缠花楼,如一道风般直上五楼。他推开门,房间内空空如也,孟七七还没有回来。
陈伯衍不禁蹙眉,返身找到萧潇。
萧潇如实回答他:“大师兄,我也不知道师父去了哪里,他没有跟我联络过。”
“他经常如此吗?”陈伯衍问。
“也不总是这样,师父出门办事的时候,时常会带上我们。只是有的时候情况太危险,他又不便与我们细说,便自己一个人去了。但师父做事很有分寸,他应该不会有事的,请大师兄放心。”萧潇倒是老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伯衍把孟七七丢给他的那封信交给萧潇,“你看看。”
萧潇展信一看,信上说的是如果他在今夜还不能回来,那便让萧潇去找圣君,按计划行事,不用管他。
信显然是提前准备好的,即是说——孟七七一早就料到会有人来阻截他。至于来阻截他的人是谁……陈伯衍不禁想起了他专门送给王敬的那个小包裹。
他说王敬看到这个包裹就会知道送包裹的人是他,那么他知道是孟七七之后,会有什么反应呢?不过陈伯衍也确信昨夜把他们拦下的并不是王敬的人,这金陵城中一定还隐藏着别的人。
陈伯衍原想等孟七七回来之后再与他详谈,可如今他不知所踪,陈伯衍等不了了。他道:“他交待你的事你且看着办,若要找人帮忙,可以去找戴师兄。他为人机敏,会知道怎么做的。”
“我知道了,大师兄。”萧潇应下。
入夜,陈伯衍悄悄离开了缠花楼,并于小半个时辰后出现在城中一处船坞。船坞中的工人们早散了,四周悄寂无声,一个人影也无。
等了一会儿,一个影子从堆满货物的阴影处分裂出来,渐渐长成一个人形。再一眨眼,那个影子就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皎洁的月光打在他的脸上——此人正是陈战。
“少主。”陈战向陈伯衍见礼。
陈伯衍示意他不必多礼,随即开门见山,道:“可曾见过我小师叔?”
陈战道:“不曾,但今日城中似乎发生了一场截杀,死了不少人。事情牵扯到仙门中人,所以按照规矩,是王家派人过去处理的。但王家怕是把这事儿给压了下来,末将并未听到什么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