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172)
孟七七犹如被巨大的浪头拍向礁石,猝不及防吐出一口血来,却又在转瞬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陈伯衍拼命拉住他,将他带入自己怀中。
而此时此刻,天幕之上的波动还没有停。被壁垒包裹着的雷劫不断的压缩着,爆发出了更强劲的威力,而这股巨大的冲击瞬间点燃了其他的雷劫,霎时间,天空轰隆作响,电闪雷鸣,仿佛真要塌了。
陈伯衍和孟七七却什么都看不到,也管不了了,他们抱在一起,如失翼之鹤,飞快坠落。
戴小山看得双目赤红,“顶住!让所有人都筑下结界,一定要挡住这一波!”
陈伯衍以决然的姿态毁去大半雷劫,他们这些留在城中的人,若连剩下的余波都挡不住,那还算什么仙君,修什么道!
于是,无数结界如雨中纸伞,一顶接着一顶,在数息间,开遍神京的各个角落。
鬼罗□□脆坐在了天宝阁顶,他也很累了,手腕上的金铃破碎了好几个,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甚至是苍老。
他从岁月手中夺走的时间,慢慢、慢慢的,又都还了出来。他知道,这是大限将至的前兆。
可是,今天他不想认输。
不想输给老天爷,也不想输给孟七七。
为了什么呢?
权当他难得犯一次傻吧,人这一生,总要做一次傻事。
于是铃铛声再响,鬼罗罗望着天空的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仿佛在张狂地大喊:来啊!看看究竟是谁能笑到最后!
而皇宫的另一边,颐和步履匆匆地走过黑压压的人群,看着百姓们望过来的渴求的目光,咬着牙,硬生生止住了迈向天宝阁的步伐。
她应该在这里,也必须在这里。
“苍天不仁,然我大夏之魂,万古长存!”颐和举剑高呼,在逆境中挣扎求生的百姓们,也终于发出了不屈的呐喊。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翻过宫墙,穿过街巷,拍击城墙。
终于,传到了尧光的耳中。
他再睁开眼来,眼睛里已经一片清明。随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目光直达百花楼。
孟七七和陈伯衍,坠落百花楼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打打打~
☆、龙之吟
天劫压下, 全城的人都在苦苦支撑。
巨大的冲击力将修士们压得脊背弯曲, 甚至跪碎一地青石板,肆虐的雷蛇更鞭笞着他们的身体, 燃烧着他们的血液。
可是所有的人, 至少是绝大多数的人, 擦去嘴角的鲜血,还在继续爬起。
无数的结界摇摇欲坠, 甚至应声破碎, 可还有许多结界在不断地张开,前赴后继。
尧光来到了百花楼上, 看着拄着剑为师父和大师兄撑起一片天的小玉儿, 沉默无语。
小玉儿压根没有注意到尧光的到来, 他咬着牙,全身打着颤,所有的心神全灌注在与天劫的抗争上。他要支撑住、要挺住,只要再坚持一会儿, 师兄师姐们就会赶到了。
他一定要保护师父和大师兄, 一定!
孟七七和陈伯衍的情况很糟糕, 想也是,敢以血肉之躯抗衡天劫,能够活下来已是命大。但孟七七还醒着,看到尧光,蓦地勾起了嘴角。
“你终于来了……咳、咳……我还以为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他支撑着坐了起来,无力的双手抱着已经昏迷了的陈伯衍, 像抱着什么宝贝不肯放。方才陈伯衍为他挡住了大部分的冲击,伤上加伤,这才晕了过去。
尧光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孟七七继续说:“所以……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孟七七的这句话,问到了尧光的心里。他该怎么做?是继续将错就错,帮着白面具毁灭大夏,还是倒戈相向呢?他是尧光,本就是这座城的主人,他应该保护这里,保护这里的百姓。
可是,一切都已经变了。
即便他找回自己的名字,也不再是从前的尧光。眼前的这些人,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些人,而在那些流逝的时间里,他已经做了太多太多无法挽回的事情。
一千年过去了,哪怕是英雄的血,都早已干透。
或许,他应该换一种方式去处理问题。
“你不怕我把你们都杀死吗?”尧光低头,好奇地看着他。
“你明明应该都想起来了,可若继续帮着白面具为祸世间,证明你也不过是个连自己是谁都不敢承认的孬种。一个孬种,是杀不死我的。”
两人四目相对,似无声的试探。尧光忽然记起屈平曾经说过,孟七七很像当初的他。可现在看来,像,却又不像。
孟七七比他活得更洒脱,更明白。
尧光依旧没有说话,他看起来虚弱得很,胸口依然有新鲜的血液冒出,脸色苍白。而且,他仍然是个半大少年的模样。
小玉儿警惕地盯着这个看起来比他还小的人,哪怕自己全身的骨骼都在嘎吱作响,快撑不住了。
这时,又一道雷劫劈下,不偏不倚,直朝百花楼而来。天似乎有了感应,知道孟七七与陈伯衍这两个敢于挑衅天威的人就在这里,所以给予他们最大的劫难。
小玉儿虽咬牙支撑着,但到底没有深厚的修为,难以为继。他噗的一声吐出血来,结界应声破裂,而他也被天压得单膝跪下。
“你挡不住的。”尧光终于开口了。
小玉儿抬头,见尧光在他头顶撑开了一片壁垒,却不大想跟他说谢谢。擦去嘴角的血迹,他护在孟七七和陈伯衍面前,仍然警惕地盯着尧光。
“真倔。”说着,尧光抬起了右手。
小玉儿以为他终于要动手了,全身戒备。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到来,尧光似乎只是做了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罢了。
而就在小玉儿不知其解之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剑吟。
一道流光,从远方奔赴百花楼。小玉儿仔细去感应,还能从中感受到一丝兴奋。
这是……无名剑!
尧光真的已经觉醒了!
尧光抬手握住了无名,与老搭档的重逢让他心里终于生出了一丝喜悦。无名亦欣喜不已,而当它感应到此处的陈伯衍时,那种欣喜立刻化作狂澜,让它整个剑身都开始颤抖。
它在这里!
是剑灵!
“嘘。”尧光却轻抚剑身,让它安静下来。他扫了一眼孟七七,道:“现在可不行了,有人会急眼的。”
孟七七抱着陈伯衍,警惕地看着尧光和无名剑,面色冷峻,甚至隐有杀意。若是尧光敢上前一步,夺什么劳什子的剑灵,那他必定跟他拼命。
谁知道变回剑灵的陈伯衍又会不会变成另一个人呢?孟七七可不敢赌,也没那么无私。
没有人可以从他手里夺走陈芳君,到了他手里的,就是他的了。
好在尧光并没有打陈伯衍的主意,一场大梦之后,他的眼睛里虽恢复了清明,可也没剩下多少东西了。
他转身慢慢走到了屋脊上,站在了这最高处。而后他抬起剑,道:“既是要保护这座城,那便让这座城里的人自己做选择吧。”
孟七七心中一凛,不知这是何意。
隐藏在街巷中的货郎唐察却似是有所感应,抬头望向了百花楼的方向。他的竹筐里已经空了,各式各样的杂货散落在神京城里,没有人发现,这些东西的身上都有一个同样的气息。
这些气息最终附着在每个人身上,遍布神京的各个角落,静静等待苏醒的那一天。
尧光临风而立,目光扫过天劫之下的城池,缓缓舞动无名剑。
他的动作很慢,与漫天雷劫比起来,显得那样不堪一击。可就是这样缓慢的动作,却似有魔力一般,吸引着孟七七的目光。
他拉住小玉儿,“仔细看着。”
尧光继续舞剑,胸口的伤让他的脸色愈显苍白,可他舞剑的动作没有一丝迟滞。虽然缓慢,可却干脆利落,毫无拖沓。
孟七七慢慢从中品出了一丝韵律之美,恰如沈青崖之琴音,陈芳君之书法,都是美的。而尧光的剑,更肆意,更豪情万丈。
他这是……
孟七七的深色逐渐凝重,天劫似乎也感应到了百花楼山的变化,所有的压力和攻击悉数往此处灌注,一时间,整栋百花楼都被电光淹没。
尧光的壁垒,堪堪支撑。
可他还在舞剑,任天摇地动,不怯分毫。
蓦地,孟七七感应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从远处飘来。他急忙望去,却不小心牵动伤口,疼得他冷汗直流。
只见丝丝缕缕的散发着微光的气息正从神京的各处飘出,那东西似流光,又似缩小了无数倍的星河,慢慢、慢慢地朝着百花楼的方向汇集。
引导它们的,正是尧光手中的剑。
可这些究竟是什么呢?孟七七仔细感知,四下观望,可以看出这些微光升起之处正是百姓聚集的所在。至于其他的地方也有,但却零零落落,不成规模。
渐渐的,孟七七心中有了一个猜测。因为他从风中听到了一些声音,那是从远处的皇宫里传出来的呐喊之声。
“大夏之魂,万古长存!”
“大夏之民,万死不屈!”
声浪依旧在传递,无法与天战斗的百姓们,借着这声呐喊诉说着心中的不甘。而后这声浪传到了玉林台,传到了城防司,逐渐勾连成海。
汹涌的波涛一层高过一层,推着那些微光不断往上。这些丝丝缕缕的光汇集的速度越来越快,光芒越来越亮,最终似百川归海般,齐聚百花楼。
尧光的剑尖,是多有光点的归处。
他听着风中送来的呼喊声,一遍一遍地舞动着无名剑,心中渐渐溢满了无可名状的汹涌的情绪。
大夏,这曾是他为之奋斗、为之倾杯的所在。
无数人抛头颅洒热血,最终才换来这么两个字。如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又会做什么选择呢?
是真的万死不屈,英魂不灭?
还是早已怯懦不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回答我!
尧光一剑当空斩下,剑光如虹,劈开一切混沌。云雷为此颤栗,仿佛惧了那瞬间爆发出的光华,像两侧分开。
尧光继续挥剑。
上一剑指天。
下一剑指地。
大夏的子民啊,回答我吧,你是英魂?还是狗熊!
“轰!”一道剑光斩向洒金街,将这条神京最繁华、最宽阔的道路劈成两半。青石板寸寸龟裂,而劈开的沟壑里,竟隐隐传出了一道龙吟。
孟七七心惊,这道龙吟声太让人熟悉了。
是那条龙脉!
念头转瞬即逝,孟七七霍然回首,只见洒金街的尽头,通向墨池的地方,龙吟声愈发的大。大地开始颤抖,墨池上水雾氤氲,而后,就在百姓们为那些呐喊声而心情激荡之时,一条玄黑巨龙破水而出!
“吼——”巨龙呼啸,直入苍穹。
尧光抬头望着,嘴边露出一丝笑意,而后他再度挥剑,舞出了最后一招。那正是孟七七与陈伯衍所领悟到的书剑,来自《神京赋》。
声浪拍击着的城墙,终于有了变化。
尧光亲手书写下的大字再度从墙上剥离,闪烁着耀眼的金光飘向天空,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没入巨龙的鳞片。
孟七七无法描述这场景,震撼、瑰丽。不过眨眼间,那条玄黑的巨龙便金光灿灿,那夺目的金鳞有着世上最漂亮的形状,哪怕天地再昏暗都无法掩盖它的光芒。
百姓们都疯了。
“龙!那是龙!”
“天啊那真的是一条龙!”
“天佑大夏!天佑神京!”
呐喊声逐渐变成狂喜,激昂的气势迸发如山洪呼啸,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全城。
“我泱泱大夏,万古长存!”
呐喊与龙吟,逐渐汇成一句话。
“这就是你们的回答么……”耗尽了全身力气的尧光跌坐在屋脊,脸庞白得几乎透明,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他专注地抬头看着,金色神龙潇洒的一个摆尾,利爪撕裂云层,而那张开的大嘴,一口将雷蛇咬断。
“吼——”桀骜之声,响彻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个巨龙爱好者。
☆、生与死
天元十八年, 冬。龙游九万里, 踏云吞雷,神威浩荡。
“以地下龙脉对天怒之劫, 好一场……天地之争……”陈伯衍终是醒了过来, 靠在孟七七身上看着扶摇直上的金色巨龙, 眸光里依旧没有什么大波动。
他总是这样,除却面对孟七七与剑阁弟子, 其余时候都冷冰冰的像一把剑。
尧光转过头来看他, 道:“你醒了。”
这句话似乎一语双关,孟七七微微蹙眉, 下意识地抱紧了陈伯衍。
陈伯衍勉强抬起手拍拍他的手背, 稍作安慰, 而后看向尧光,道:“不是醒了,是重新开始了。”
尧光微怔,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年的最后一场大战, 他牺牲了无数将士的生命, 甚至杀死了阿棠, 也无法将阴山秘境完全闭合,因此留下了隐患。
他没有办法,只能狠心将最信任的黑羽军留在阴山,世代驻守。同时留下的,还有无名剑的剑灵。
在当时,无名剑跟随尧光征战沙场, 杀敌无数,乃是世上第一凶剑。它还在无数的杀戮中,诞生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剑灵。
可是拥有了剑灵的无名剑,愈发凶性难驯,尧光深怕自己死后无人能在压制它,又担心阴山的状况,于是便把剑灵强行从无名剑上剥离,把剑灵留在陈家,剑身镇于神京。
黑羽军骁勇善战,身为黑羽军统领的陈家家主自然也是一代杀神。于是尧光没有料到的情况发生了——他原本只想把剑灵镇压在阴山,当一名守关大将。可凶性难驯的剑灵竟然跟陈家人产生了共鸣,开始了奇异的融合。
其后千年时间,陈家便诞生了好几个所谓的天生剑体。
现在的这一个,看起来是最特殊的一个,因为尧光在他的身上没有感受到一丝戾气。他看起来还是过于冰冷疏离,可毫无疑问,他已经是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人了。
尧光再度扫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眉梢微挑。
“看什么看?”孟七七语气不善。
尧光耸肩,他不跟一根肋骨置气,况且,他真的累了。他悠悠地舒了口气,身体自然放松,便觉疲惫如排山倒海而来。
他真的已经在这人世间逗留得太久了,这一次,总该走了吧?
这时,青姑、徒有穷终于带人赶到。
孟七七心疼地看了一眼浑身是伤的小玉儿,连忙吩咐徒有穷背他下去。吉祥客栈被毁,蔡东家也被安置到了别处,孟七七便决定暂时歇在百花楼。
“还能走吗?”他扶起陈伯衍。
陈伯衍点头,临走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尧光。尧光还坐在屋脊上,抬头仰望着云层中翱翔的巨龙,一动不动。
“走吧。”他对孟七七说。
然而就在他们所有人都转身离去时,尧光幽幽的声音却再度传来:“天劫只是一个预兆,要小心新兽王的诞生。”
巨龙还在奋战,金色的身影不时在云雷中显现,给万民以莫大的鼓舞和安慰。雷劫虽然还未完全消散,但所有人都相信,希望会像那昏暗天空中透出的金光,逐渐照亮整片天空。
躺在吉祥客栈废墟上的阿秋也一直一直抬眸望着,他的身体逐渐僵硬,只剩下眼珠子还能活动。
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竟也觉得那金光很好看。
希望,真的会来临吗?
希望吧。
“他死了吗?”留下看守的修士眸光不善地看着阿秋瞪大的眼睛,很努力地克制自己,才能让自己不上前再捅一刀。
同伴有些不确定,上前仔细查勘,才道:“死了。真的死了。”
闻言,修士们齐齐松了口气,由衷生出一丝喜意。
躲藏在废墟后的屈平却被白面具捂住了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可他连出去为阿秋收尸都做不到。
泪眼婆娑中,他蓦地看到了许多许多年前的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阿秋也曾是一只单纯而天真的幼兽,崴了脚,趴在阿蛮的背上掉金豆豆,还让阿妈给他舔伤口。
阿妈早就不在了。
阿蛮也死了。
现在阿秋也去了。
屈平哭着,忽然感觉到一股莫大的孤独,让他茫然无措。
天宝阁,颐和不顾禁军的劝阻,亲自爬上了阁顶。她踩着碎瓦,踉跄着奔向鬼罗罗,可还未触碰到他,便见他身子一歪,从屋脊上滚了下来。
她连忙伸手去接,紧紧地抱住他,好险的在滚落之前停了下来。
可是鬼罗罗的那张脸,让她一下子懵了。
两个时辰前,他还是十八岁的少年模样。可现在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眼角甚至生出了细纹。
“难看吗?”鬼罗罗忽然睁开眼,声音沙哑。
“你还醒着?罗罗、罗罗……你等着,我马上找人救你!”颐和大喜,哪还顾得上回答鬼罗罗的问题,立刻带着他返回天宝阁内。
“快,去请天姥山的仙君过来!”她大声喊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话语里的颤抖,和微红的眼眶。
鬼罗罗都听到了,也看到了,他想抬起手拥抱她,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不一会儿,天姥山的修士到了,来的正是蓑笠翁的高徒。对于仙门中人来说,鬼罗罗的真实身份已不是秘密,但他刚刚以一己之力为无数人撑起结界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论他为了什么,修士们也承他这份情。
可是刚刚搭上脉,修士的神色就变了。这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脉象,经脉逆行,元力对冲,这个人他早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