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68)
“林家的事?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解决林家的事啊。”孟七七道。
“可这里并非防卫司,也不是公主府。”季月棠平静地陈述事实。
“你能指点林家人找上我,难道看不出林家背后真正的猫腻?”孟七七一边说着,一边往寒轩中走。
季月棠跟上去,道:“我确实并未想到他们能拖家带口地找到客栈。”
孟七七回头道:“那我考考你,你觉得这会儿,林姑娘是死还是活?”
季月棠微怔,此时他们已沿着进门的石子小路走到了寒轩深处,绕过一个小池塘,看见了假山畔八角亭中正在赏花吟诗的几个身影。
对方也发现了他们,立刻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匆匆从亭中而来。
季月棠看着思忖片刻,道:“我觉得林姑娘应该还活着。”
孟七七又问:“那林公子呢?”
季月棠微怔,遂即想到一个可能,道:“我觉得林公子应该也还活着,所以仙君你一点儿都不急。”
“是啊,可我一点儿都不开心呐。”孟七七看着近在眼前的小厮,余光瞥着藏在暗处的各个护卫,忍不住再次活动活动手指,道:“他们既然把我扯进来了,那么现在就得按照我们剑阁的规矩来玩。”
“孤山剑阁是什么规矩?”季月棠好奇地问。
“一个字——直。”孟七七的右手搭在剑柄上,元力已在经脉中运转一周,从掌心附上剑身。他并未遮掩,于是藏在暗处或明处的几十来号护卫先后都有了反应,那前来问话的小厮也警惕地在相距十来步处停下。
“你们是谁?来这儿做什么?!”小厮警惕呵斥。
孟七七没理他,侧头与季月棠补充解释道:“其实还可以更简单地总结为两个字,从前周自横说的,就是——打他。”
季月棠忍俊不禁,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亭子里的可是二皇子殿下。他自幼身体不大好,陛下很宠爱他。”
“那就更要打了,万一他明天就死,我总不能追到阎王爷那儿去打他。我们孤山剑阁最讲道义,从不记隔夜仇,今日仇,必须今日报。”说着,孟七七含笑的眸子扫过四周,道:“打死算我的。”
谁知孟七七如此霸气宣言之下,季月棠却迅速后退了一步。
孟七七挑眉,他便摊手道:“我打不过啊,仙君,我才九岁。”
观世音菩萨才信你九岁。
与此同时,吉祥客栈外仍是一片人头攒动。人多,却并不拥堵,并不吵闹。
陈伯衍的剑篱再现,剑篱后面是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儒雅青年,此时此刻他正拿着笔在纸上写字,并时不时抬头温和地与对面的人说话。
他说道:“其实不难,你只需发一个誓便好了。”
“这……”对面那男子却十分犹豫,面对着沈青崖的微笑,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沈青崖让他发的誓很简单,只有一句话——我所说一切皆为事实。
否则,横在二人之间的这道剑篱便会拔地而起,瞬间将之斩成渣子。当然,沈青崖亲切地告诉大家,他们会保证所有人的人身安全,即便有人触发了剑篱的攻击,他们也会及时把人救下。
这招是孟七七想出来的,损,但有用。
沈青崖在这儿坐了大半天,愣是没一个人敢上前鸣冤。
这让沈青崖有些诧异,也有些失望,他以为这么多人里,总有一两个是真的有冤屈。看来孟七七再次说对了,真正有冤屈的人,往往被现实灌了满嘴的烙铁,把喉咙都给烫糊了。叫得最响亮的,反而都是咬人的狗。
☆、计与谋
此时此刻, 还活着的林姑娘被关在防卫司大牢里, 旁边住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对面关着长相猥琐的老流氓。整个大牢里, 充斥着仿佛从地府渗出来的潮湿阴气, 以及一股血水渗进泥土里发酵过后的腥味。
在这个甲一号牢房内, 只有林姑娘一个女囚。禁军给了她最高规格的“优待”,可林姑娘对此毫无表示。
顾明义对她的不识趣很是恼火, 派了得力手下去审她, 却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来。那手下刚一用刑,林姑娘就晕了, 瞧那瘦弱可怜的样子, 估计什么刑罚都挨不过去。
可即便如此, 林姑娘仍如一个哑巴一般,不发一言。
紧接着,公主府就来人了。那个自称是公主府门客,实际上所有人都认为是面首的小白脸拿着宫里的令牌介入调查, 有他在, 顾明义投鼠忌器, 许多手段便都不能用了。
让顾明义感到疑惑的是,林家这次拆的明明是公主殿下的台,可这个鬼先生拿着令牌到此,却摆出了一副力保林家人不受戕害的架势。
公主殿下难道不想报仇?
还是说,她已经意识到了这次是有人暗中作梗,所以意图保下林家, 把幕后黑手揪出来?可这样一来,禁军该如何选择?
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水推舟让公主殿下去与那幕后黑手斗?还是率先铲除颐和公主这个大患?
事关重大,顾明义无法自行作出决断,于是寻了个由头离开牢房,紧急与大将军通气。
鬼罗罗对此毫无表示,无论是林姑娘的受讯晕倒还是顾明义的离开都不能让他有丝毫反应。他只是坐在一旁闭目养神,闲适得与整个牢房都格格不入。
林姑娘很快便被弄醒了,鬼罗罗专门为她带来了一位大夫,保她不死。
醒过来的林姑娘猛烈地咳嗽着,仿佛要把心肝都呕出来。鬼罗罗闻之蹙眉,十分不喜自己的清静被人打断,睁开眼,挥手让大夫退下,而后缓缓站起来。
见状,顾明义的手下立刻上前一步,双眼警惕地盯着鬼罗罗,唯恐他做出什么事来。可鬼罗罗冷冷的一眼扫过来,便让他通体生寒。
这股寒意从他的脚底升起,迅速沿着脊柱往上,咬住了他的头皮,让他心中大骇,竟一时间忘记了言语。
不,不对!
他真的动不了了!
躺在地上的林姑娘却在此时支起了身子,她惊愕地看着一个个僵住的人,惊疑的目光落在鬼罗罗身上。此间只有她与鬼罗罗两个人能动,那就一定是鬼罗罗动的手。
“你是谁?你要来杀我吗?”林姑娘艰难地往后退。
“叮铃,叮铃……”夺命的铃声伴随着鬼罗罗的步伐响起,那是金色的铃铛,日日挂于鬼罗罗的手腕上,却鲜少有人能听见它的铃声。
因为听见铃声的人,大半都死了。
此时此刻,鬼罗罗的神识笼罩了整个审讯室,双眼转换为最为深沉的黑色,走到林姑娘面前,蹲下来看着她,道:“你觉得你值得我亲自出手吗?”
被神识压迫的痛苦宛若窒息,且寒冷,林姑娘深吸一口气,道:“你要杀就杀,为何还要羞辱我?”
“呵。”鬼罗罗轻笑,伸手掐住了林姑娘的脖子,温柔得仿佛抚摸着情人温热的肌肤。他的大拇指摩挲着林姑娘的脖颈,感受着掌下的心跳,看着林姑娘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道:“你可真好玩儿,我杀了你,得罪孟七七,对我有什么好处?”
林姑娘的睫毛轻颤,可她闭紧了嘴没有答话。修士的可怕之处她此时才终于有所体会,她毫无挣扎的余地,既然不能挣扎,那她宁愿选择带着秘密死去。
鬼罗罗怎么可能让她如愿,嗤笑道:“我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你一定以为这样就能为林家保下最后一点香火,对不对?可你的哥哥就是个空有力气的草包,他还远不如你的命来得贵重。”
闻言,林姑娘紧咬唇瓣,却仍沉默。
鬼罗罗便继续说道:“你知道你爹有罪,对不对?你知道公主殿下不会放过你们,所以你答应了二皇子的要求。你替他办事,他替你保下林家最后的香火。”
鬼罗罗说得很慢,慢悠悠的,一边说一边欣赏着林姑娘复杂的表情——痛苦的、挣扎的、坚毅的,等等。他喜欢观赏人在逆境之中垂死挣扎的表情,那会让他感到尤为兴奋。
因为那种表情是最真实的,不掺杂任何一点伪装。
“你们的计划确实很好,第一时间拖孟七七下水,他碍于孤山剑阁的名声,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置之不理。一旦他插手,公主殿下就不可能将这件事轻巧地揭过去,而无论她选择与孟七七为敌还是服软,她都讨不了好。你知道吗?她昨天在皇帝老儿那跪得膝盖都青了,我可真是心疼呐。”
鬼罗罗的手蓦地收紧,林姑娘呼吸受阻,面露痛苦。
鬼罗罗却仍笑着,道:“小疯狗不会轻易上你们的当,但你们好歹有了一张免死金牌。之后,你们就蓄意谋划了洒金街一事,冲撞当朝大臣,让他们又去参了公主殿下一本。好心计,好城府,这次不光公主殿下,连禁军也因为管制不力而吃了挂落。这下可好,公主府与防卫司的矛盾更深了。”
“放、放手……”求生的本能让林姑娘挣扎起来,鬼罗罗稍稍松手让她喘了口气,嘴上的刑罚却仍不断。
他继续说道:“然后,你们又玩了一手金蝉脱壳,对不对?你哥哥他根本没死,你们趁着混乱让他假死,再把人送走。闹出了人命,公主殿下的罪孽又深了一重,孟七七保你们不死的誓言也破了。你们肯定想,他堂堂孤山剑阁的小师叔,一定恼羞成怒。这样一来,他就会成为你们手上最锋利的那把刀,直接把公主府的大门劈成两半。还是说,你们希望他成为下一个周自横,与皇室翻脸?”
鬼罗罗的讥笑,似带刺的荆棘鞭打在林姑娘心上,让她的脸庞霎时间血色全无。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鬼罗罗,见他唇瓣张合,又吐出几句话来。
“不如我再为你们补全这个破绽百出的计划?你现在就可以一头撞死在这里,然后嫁祸给我,这里是防卫司,我一定脱不了罪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林姑娘恐惧地摇头。
“当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你就已经承认了。”鬼罗罗松开她站起来,顿觉无趣。欣赏一个人垂死挣扎的过程是享受,但如果这个人太容易被摧垮,那便稍显无聊了。
林姑娘蜷缩着,捂着脖子伏在地上猛烈地咳嗽。她似乎失去了再次爬起来的勇气,连头都不敢抬一下,不敢正视鬼罗罗的眼睛。
鬼罗罗仿佛也失去了再看她一眼的兴趣,转身回到桌前倒上一杯温热的黄酒,酒香掩盖了牢房里阴湿的气味,让他的心情再度明亮起来。
他不是很喜欢这个地方。
十年前他就被关在这里,等来了一纸驱逐的文书。
回忆实在不大美妙,忽然,身后传来轻微的异响。如果此时鬼罗罗回头看,他就会看到那林姑娘用尽全身力气,极尽突然地从地上爬起来往墙上撞去。
她的动作很快,决绝、悲壮。
她刚才不敢抬头,是因为怕鬼罗罗看到自己眼中的坚毅。
她要死,这样有的人才能活得更好。
但是她同样也没有看到鬼罗罗勾起的唇角,在她决然地撞向柱子时,鬼罗罗的心情好极了。
可电光火石之间,就在林姑娘即将撞上柱子时,一只手忽然从虚空中探出,直接抵住了她的额头,将她自杀的行为中断。
林姑娘心中一凛,背后冷汗涔涔,待回过神来时,她已经不能动弹了。
那只手的主人,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穿着一身天青色纱衣,神色淡漠,眉心剑痕如霜如雪。
“哒。”鬼罗罗把酒杯放在桌上,双眼微眯,却并未回头,道:“你来做什么,又坏我好事。”
“你所谓的好事,就是第二次元武之争?”陈伯衍扫了林姑娘一眼,道:“你这样打算,公主殿下知道么?”
鬼罗罗却又笑了,道:“你一连问我两个问题,让我回答哪一个好呢?”
陈伯衍答非所问:“皇帝还不知道你就是当年的罗秀才,你若想报复,不若去宫里杀了他,元武之争必定重演。”
“是么,我怎么觉得,你比我更希望天下大乱呢。”鬼罗罗挑眉。
“那只是你觉得。”陈伯衍道。
鬼罗罗冷笑着转身,双眼牢牢盯着陈伯衍,道:“所以我从来不喜欢你,你配不上小疯狗,虚伪。”
陈伯衍微微笑道:“可他喜欢我,不是吗?”
☆、二重揍
又来了, 陈伯衍这虚伪的一点都不可爱的微笑。
鬼罗罗实在是多看他一眼都嫌烦, 铃铛声响,他挥手便是一道攻击袭向陈伯衍。陈伯衍早有预料, 两人便在这方寸之间交起来了手。
可林姑娘仍被陈伯衍定在原地, 眼睁睁看着一道又一道元力飞剑擦着她的身体过去,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两人打得突然, 停得也快。
急匆匆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时, 鬼罗罗振袖散去手上附着的元力,冷哼一声, 神识回撤, 周围那些一开始被定住的狱卒便都恢复了自由。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 好似完全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就在这时,顾明义走了进来。
顾明义看到陈伯衍,先是一愣, 遂即上前见礼, 问道:“陈仙君可是为了林家一事而来?”
谁知陈伯衍却摇头道:“是, 也不是。林姑娘交到禁军手中,陈某自然是放心的,但有一事还要劳烦顾将军。”
“请讲。”顾明义道。
“请顾将军即刻清点人手前往寒轩诗社,我家小师叔正在那儿与二皇子殿下讲道理,去晚了,恐怕二皇子殿下的身体吃不消。”
“什么?二皇子殿下?!”顾明义是真真儿被陈伯衍的话惊到了, 孟七七去找二皇子“讲道理”就已经够让人吃惊了,现在陈伯衍竟然主动让他带人过去,难道说孟七七会直接动手吗?
他怎么敢!
顾明义不敢怠慢,立刻转身离开。如果二皇子在城内出了事,那禁军就不止吃挂落那么简单了。
鬼罗罗在旁看着,把刚才陈伯衍问他的问题又踢了回去,道:“你这样做,孟七七知道么?”
陈伯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不要把你和公主的关系,套用在我和他身上。”
“呵。”鬼罗罗气大了。
陈伯衍不理他,兀自去看林姑娘。
鬼罗罗不依不饶地说道:“他去揍人,你不帮着也就算了,还特意让人去拦他?就凭顾明义这些人,不主动送上去被他揍就不错了。”
陈伯衍反问:“他不高兴了,我送几个人过去让他揍,不对么?”
鬼罗罗哑然,而陈伯衍则继续若无其事地在林姑娘面前蹲下,看着她倒在地上的柔弱身躯,道:“林姑娘,你不该招惹我小师叔。”
林姑娘看着陈伯衍充满漠然的双眼,握紧了拳头,却丝毫不能缓解内心的恐惧。
陈伯衍继续说道:“你不仁,但我们不能不义。为了表示我们孤山剑阁的诚意,方才在下已经派人将林公子父子二人接到吉祥客栈暂住,你放心,有我们在,没人能动得了他们。”
闻言,鬼罗罗不禁挑了眉。
林姑娘更是彻底奔溃,惨白着一张俏脸,充满哀求地看着陈伯衍,道:“求求你,放过他们,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哥他是不知情的!”
她试图去抓陈伯衍的衣摆,然而陈伯衍轻轻一退,便一尘不染地站在了她一步开外。
“求求你……你们不是无所不能的仙君么?即便我使一些小伎俩,你们也不会因此受到牵连,不是么?我只是希望林家能有人活下去,我爹有罪,可我们是无辜的!”林姑娘无助地望着陈伯衍,泪如雨下,却又悄无声息。
然而陈伯衍的神色依旧淡漠,冷声道:“我小师叔再强,也不能成为你算计他的理由。”
与此同时,本是一派清和的寒轩内,嘈杂的呼喊声惊扰了一池锦鲤,交错的剑意割断了齐腰的花树。碎花飞舞间,孟七七一剑挥向假山畔的亭子,将四根亭柱齐齐斩断。
“轰——”一道道狼狈的身影在亭子倒塌前将将跑出来,霎时间,烟尘四起,人人心有余悸。
有人声嘶力竭地在叫喊,护卫们如临大敌地朝孟七七围拢,却又对他展现出来的实力万分忌惮,不敢上前搏命。
“上!快上啊!”
“快把这个刺客拿下!”
浩浩荡荡上百个护卫,不止来自于一家。能够与二皇子殿下吟风弄月的学子,自然不会是什么无名小卒。
孟七七斩了寒轩的亭子,与捅了马蜂窝无异。
季月棠则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后面,丝毫不理会周遭风雨,执着地问:“二皇子殿下确实该打,可是仙君你有证据证明这一切都是他做的吗?若没有证据,你又该如何向大夏皇室交代?”
这叨叨叨的,孟七七停下来,忍不住说道:“不如你给我想个主意?”
“不是你要打他吗?我没有要打他。”季月棠解释。
“闭嘴。”孟七七翻转手腕,横剑将周遭护卫拍飞。
季月棠紧随其后,继续仰头认真说道:“我还是个孩子。”
嘿哟。孟七七挑眉,斜瞅了季月棠一眼。此时一个护卫举着大砍刀向孟七七劈来,孟七七歪头躲过,回眸一个眼刀飞过去,伸手抓住他的脖子将之利落地扔进池塘里,而后大步流星地走向被人群簇拥着的二皇子殿下。
“站住!”尖厉的声音刺破云霄。
孟七七蹙了蹙眉,只一步,身影便掠至人群中央。护在二皇子身边的是个虎头虎脑的年轻学子,此时正屏息凝神地盯着孟七七消失的地方,每一根头发丝里都透着认真与小心,结果孟七七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可把他吓坏了。
“啊啊啊!”
“啧。”
孟七七觉得自己的耳朵今日真是饱受摧残,他嫌弃地推开那人的脑袋,而后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二皇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