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23)
这个人,会否是当年带走陈伯衍的几人之一?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这张脸?
相比起孟七七的心思深重,楼内其余修士的反应则直观得多。他们纷纷望向了已经走到孟七七身边的陈伯衍,这位陈家的嫡长子。
陈伯衍此刻心中也不平静,陈家人已经到了,却没有第一时间来通知他,这很能说明问题。
“陈大哥,几位前辈舟车劳顿,暮时才入城,此时正在府中歇息。方才前来通报的家丁说,几位前辈对您甚是挂念,嘱咐我定要请您一同过去,您看……”王子谦对陈伯衍很是恭敬,双眸中一如既往地闪烁着崇敬的神光。
陈伯衍的眸中却平静无波,“既然舟车劳顿,那便让他们先歇着吧,明日再见不迟。”
王子谦微怔,没料到他会拒绝。他拿不定陈伯衍的意思,干脆不再多言。此时陆云亭已被陈家的名头镇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金侯爷,诸位。”王子谦大大方方地扫过众人,道:“为了证明我王家的清白,家父特地请陈家的前辈作见证,希望能早日解决此事。现在几位前辈就在府中等候,相信明日大比开始之前,就能给大家、给金侯爷一个交代。金侯爷,还请您看在几位前辈的面子上,移步王府。”
王子谦说到这份上,又搬出了陈家这座大山,金满想不去也不行了。他本就是个洒脱之人,嬉笑怒骂全凭心意,既然无法拒绝,那便大大方方地去。
于是当金满随王子谦、王木等人离开时,像个被请去赴宴的客人,嘴角甚至还挂着笑。王子灵大约能猜到金满和孟七七是一伙的,有心想做点什么,可却被孟七七拦下。
孟七七朝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王子灵便只得按捺下来,转身招呼大家继续未完的酒宴。可经过刚才那一出,众人心中难以平静,都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交谈着,神色各有不同。
王子灵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在他与孟七七相处的这些时日里,孟七七从未失过手。可今晚他却连同金满一起被摆了一道,这让王子灵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莫大的危机感。
可金满入网,孟七七心中又何尝不心急,只是他能忍,也忍得。最后小声叮嘱了王子灵一句“紧跟王宛南”,他便带着小玉儿离开了狮子楼。
陈伯衍当然也跟着,三人走了没多远,小玉儿就仰起头好奇地问陈伯衍,“大师兄,你们家真的那么厉害吗?为什么小满哥哥就这么去了呀?”
小玉儿问得如此直白,反叫陈伯衍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孟七七善解人意地摸摸小玉儿的头,接过了话茬,“小玉儿知道王家的长老堂吗?”
“知道啊。”小玉儿点头。
“陈家对于整个仙门来说,就相当于地位超然的长老堂。他们世代镇守阴山,按照祖训从不收受任何外姓弟子,本族子弟也基本不在世间行走,但是相对的,他们也因此拥有了其他名门大派难以企及的威望和尊敬。”
“为什么呀?阴山这个地方很重要吗?”小玉儿不是很明白。
“很重要。”回答他的是陈伯衍。
“那大师兄你以后也会回去吗?”小玉儿再问。
陈伯衍却又沉默了,他下意识地看向孟七七。两人的视线在月色中交汇,被岁月深埋的情意于眼底暗涌,却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群英会
陈伯衍最终还是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有些事情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比如陈家的事,比如他与孟七七。
孟七七也没有多问, 目下最重要的还是金满。很快, 萧潇就出现了, 他从前面一处巷口的阴影中走出来,显然已经等待多时。
“今晚到底怎么回事?”
“我刚刚去找姚关问过了, 他们一开始追捕的确实是无厌道人, 只是中间不知道是两人掉了包还是那个王木带了面具,这才出了差错。”萧潇答道。
孟七七蹙眉, “无厌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
“五侯府的门生报上来的, 金满没怀疑, 就带人去追了。师父可是怀疑此人是王家的暗桩?”
“五侯府的门生太多,也太杂了,里面藏了些暗桩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我在想,前后两个假无厌, 究竟两个都是王家的手笔, 还是王家通过暗桩得知了第一个假无厌的消息, 然后如法炮制了第二个假无厌引金满上钩?”
事情一下子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而无论是哪种猜测,孟七七都没有足够的证据佐证。好在孟七七从不托大,这世上聪明人多得是,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晚辈,盼望着事事顺遂本就是不可能的。
“继续搜寻无厌的下落, 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放弃。”今晚想要把金满弄出来是不可能的了,孟七七决定另辟蹊径。
萧潇道:“姚关说,金侯爷事先叮嘱过他,若他出了事,姚关可暂时听师父调遣。”
孟七七点点头,“关外来的商队可到了?”
“大约明日上午便能到,有圣君的人手护送,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注意保护他们的安全,千万不能再出差错。”寒霜渐渐攀上孟七七的眸子,“告诉姚关,金满暂时不会有事,让他们安心准备大比。”
末了,孟七七从戒子从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布包裹,“把这个匿名送给王家大长老,也不用做得太隐蔽,他看过之后就会知道是我送的了。”
小布包裹包得很好,谁也看不出里面到底装了什么。萧潇对孟七七的命令从不多问,接过便罢,却是孟七七自己看着包裹的目光幽深,好似回忆起了什么往事。
但往事不可追,孟七七很快便收回了目光,道:“明日大比才是重头戏,是成是败,自见分晓。”
大比,叩仙大会绝对的重中之重。如果说秘境之行只是为一众年轻修士提供历练的机会,并不分输赢,那么之后的大比才是真正的硝烟之战。
谁才是仙门中年轻一代真正的翘楚,只有比过才知道。无论是当初的周自横,还是现今的陆云亭、顾叔同、金满,甚至是已经羽化登仙的缠花仙子,都曾在大比上大放异彩。
孤山剑阁堂堂剑道正宗,已经缺席了上一次叩仙大会,饱受质疑。若此次不能在大比中拔得头筹,恐怕地位将会一落千丈。
因为唯有孤山剑阁是几大名门中唯一一个公认的青黄不接的门派,周自横在时它有多辉煌,现在就有多尴尬。甚至于现任阁主,孟七七的大师兄,在剑道一途上也没有什么惊人之处,再加上几位同样中规中矩的阁老,偌大一个剑阁,竟无一人撑得起门面。
不过撑门面这种事,一贯是小师叔的职责。孟七七当年年少无知上了周自横的贼船,如今后悔晚矣。
孤山的小师叔,指的都是每一代阁主的小弟子。于是孟七七每每午夜梦回,想起当初周自横坚决不肯收他为徒,巧舌如簧地诓骗他拜入他大师兄门下时的场景,都气得差点吐血。
阴谋,这都是周自横的阴谋。
小玉儿见师父神色渐趋复杂,还以为孟七七在为明日大比担忧。于是他贴心地去拍孟七七的肩,小声安慰。因为他不够高碰不到肩,于是就只好改为拍他的胳膊,“师父没事的,小玉儿一定会全力以赴!”
孟七七顿时老怀大慰,“小玉儿真乖。”
翌日,大比第一天,全城修士齐聚莫愁湖。
养精蓄锐了一整夜的修士们从缠花楼中鱼贯而出,观其神色,激动者有之、镇静自若者有之、满脸凝重者有之,人群之中少了些交谈,多了许多紧张。
大比的比武场设在莫愁湖中央,王家十分财大气粗地在湖心造了一处水上楼阁。因为是大比,参与者都是修士,所以王氏并未派船只接送,所有人各凭本事前往。
修士中不乏急性子,与周围人略一拱手便御剑而去。一人动,数人皆动,一时间缠花楼外划过道道流光,疾徐不一地冲入湖上烟波之中。
于是当剑阁诸人从缠花楼内出来的时候,楼外已经走了大半的人。戴小山摇头叹息着说道:“哎,有穷师弟啊,不是师兄说你,大比这么重要的日子你都能赖床,心比这莫愁湖还大呢。”
徒有穷登时闹了个大红脸,“我、我这不是昨天晚上太兴奋了,没睡着么……”
昨夜金满之事后,狮子宴再未出什么岔子。众人吃过最后一道大菜后便各自回客栈或缠花楼,抓紧时间打坐炼化菜品中蕴含的丰富元力。
一夜之间,缠花楼内就有不少修士借助狮子头和妖丹的双重功效,让自身修为提升了一个小境界。
徒有穷也是这批幸运儿之一,他卡在第一层大圆满已经快小半年了,昨夜顺利冲上第二层大境界——修己身,正式赶上大部队。
在修仙路上,第一层和第二层是一道入门与未入门的分水岭。第一层修外物只是在不断地锤炼丹田内的本命武器,是最浅显的修炼之道,而一旦修士跨过第一层大圆满的槛儿,譬如剑修,就能开始寻求人剑合一之道。到了这个层次,修士对于本命武器的掌控和对于元力的运用,都将有一个质的飞跃。
孤山剑阁此次派来的五位弟子,陈伯衍的修为一直是个秘密,无人窥破。除此之外,宋茹最高,月前刚刚突破第二层小圆满,戴小山、穆归年还在初期徘徊。现在徒有穷也已突破,不得不说是一件让人极为高兴之事。
徒有穷本人更是兴奋不已,被师兄揶揄的窘态也很快抛诸脑后,急吼吼地祭出宝剑,恨不得立刻就下场打一战。
一炷香后,一行八人御剑抵达湖心比武场。王家在湖上烟波中设置了迷踪阵,所以大家多花了一点时间。
比武场很大,从上空俯瞰时恰似一朵盛放的梅花。中央花蕊处是一处七层楼阁,肖似宝塔,四周延伸出的花瓣形状的广阔露台即是比武场地。整个建筑延续了王家华贵大气之风,宝塔顶部三颗巨大宝珠相叠,塔身上挂着的金铃铛、朱窗上的雕花、梁上的金色蟠龙,无一处不精致。
徒有穷初看第一眼,便发出了惊叹,想他们孤山剑阁虽然也有殿宇连绵,可那是无数先辈代代累积的结果,哪像王家半只脚踏在世俗里,腰缠万贯。为了一次叩仙大会便能大兴土木,竟还能在水中建起那么大一个比武场。
“这得花多少银子啊……”徒有穷一边感叹着,一边极目远眺。梅花共五瓣,于是露台也有五处,每一处皆大得出奇,即便所有修士挤在一处也完全能站得下。
“师父!小玉儿!小师弟!”忽然,前面传来一道清亮喊声。小玉儿欣喜地循声望去,就见青姑正朝他们这边跑来。
“师姐!”小玉儿高兴地朝她挥手。
徒有穷乍一听“小师弟”,还以为是在喊他,等到青姑跑到萧潇身边拍了下他的肩膀,徒有穷才明白过来小师弟指的是萧潇。
可怜萧潇白长了几岁,面对古灵精怪的师姐,也只能乖乖低头。
徒有穷噗哧一声笑出来,这么大个人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喊小师弟,实在有趣。青姑俏皮地冲徒有穷眨眨眼,而后亲密地拉着孟七七的胳膊,道:“师父你们怎么来这么晚啊,大比马上就要开始啦。”
闻言,徒有穷不自然地转头咳嗽了一声,所幸戴小山没有再拆他的台。
孟七七问:“朱婆婆来了吗?”
“没有,我是跟着王大叔和王子灵一起来的。”青姑说着,指了指隔壁露台,“王子灵就在那儿,跟王家人站在一起,王大叔进塔里去了。”
王大叔就是王宛南,昨夜青姑在朱婆婆那儿一人独享了一大碗狮子头,与王宛南的关系也拉近不少。小姑娘嘴甜,走到哪儿都讨人喜欢。托她的福,王子灵才得以跟着王宛南一起前来。
孟七七扫视一周,各门各派的人都已到齐,唐礼等诸位长辈则聚集在塔内,他们会有专门的席位观看大比。孟七七也是长辈,按惯例,他也需要去上面坐着。
分别前,孟七七最后一次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小玉儿握紧了小拳头,“一定不给师父丢脸!”
其余人也都郑重点头,彼此的战意互相交织着,映衬着少年们的脸庞愈发神采飞扬。
作者有话要说: 周自横:少年我看你骨骼惊奇,快来拜入我剑阁门下吧,保管你从此以后成为一代仙君,抢回小男友,走上人生巅峰!
孟七七:真的吗?好啊好啊。
☆、第一日
孟七七今日仍戴着幂篱, 湖上风大, 清风邀来湖上烟波,吹得白纱摇曳, 飘飘欲仙。又因为剑阁的天青色纱衣太好相认, 是以孟七七虽白纱遮面, 来来往往的修士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目光再掠过他腰间秀剑,心道一声:果然是孟秀。
到得塔里, 没有了风, 便再没人能清楚看到白纱后的脸。孟七七一路往上至七楼,唐礼已在此等候多时。
“小师弟, 这儿。”唐礼把孟七七拉到身边坐下, 还不待孟七七喝口茶, 他便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小玉儿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天生的。你看到他眼睛了?”孟七七讶异。
唐礼忙不迭点头,心里也不好意思把他当场晕过去的事情说出来,便含糊地问:“小玉儿没告诉你么?”
孟七七挑眉,不说话就代表否认。唐礼万分庆幸, 随即又问:“你说天生的是怎么回事?那眼睛可不一般啊。”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此事等大比结束之后再与师兄细说。”孟七七余光瞥见北斗门的另一位长老于尧在另一侧落座, 目光不善。金满也现身了,看来王家并没有拿他怎么样,只是扣了他一晚,至于具体情形还需与他仔细交谈过后才能知晓。
这时唐礼疑惑地问:“小师弟,你不摘幂篱么?”
“再等等。”孟七七快速扫了一眼,他戴幂篱的原因很简单, 就是因为陈家人。可现在他们还没有到。
此地的座位编排倒很有趣,数把楠木椅沿着栏杆排开,绕塔身一周。中间四把空着,应当是陈王两家的座位,左右依次是孤山剑阁、天姥山,再是北斗门和蕊珠宫,最后面的则是五侯府和南岛诸客。
至于其他门派的前辈和一些有名望的散修,都被安排在六楼观战。所有位置都经过精心安排,严格按照各门各派在仙门中的地位行事。
王常林大约是怕大长老忍不住对孟七七出手,于是特意把天姥山安排在自家旁边,而把孤山剑阁与陈家安排在一起。
孟七七瞧着那暂且空着的座位,若有所思。忽然,他感觉到一丝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温和且没有敌意。他抬头,就见天姥山的蓑笠翁正端详着自己,苍老的脸上满是时光留下的平和。
“孟秀见过前辈。”孟七七撩起白纱,起身见礼。
蓑笠翁和善地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孟七七猜不透这位与世无争的老前辈心中所想,便也只好沉默应对。
此时,陈王两家的人到了。
所有人起身相迎,孟七七不动声色地把白纱放下,低调地站在一旁打量。打头一人是王常林,王敬走在最后,中间两位想必就是陈家来客了。
也不知是孟七七运气太好还是太差,这两个陈家人里恰好有一个熟面孔。孟七七曾跟周自横打听过,此人是陈伯衍的三叔——陈无咎。
当年陈家来人带走陈伯衍时,陈无咎也在,此人看着面善,实则心狠手辣。当时若不是陈伯衍他娘亲一力阻拦,孟七七可能就死在他手里了。
仇人相见,孟七七心海难平。恨意自心底翻涌而出,就如阴曹地府中不见天日的恶鬼,不断啃食着他的心肝。
多恨呐,这么多年孟七七从未忘记那丝刻骨的恨意,甚至把它窖藏在心底,一遍遍反复观赏。
在陈无咎眼中他或许只是一条可以随意打死的疯狗,弱小得可怜,那种高高在上的蔑视与践踏,成了孟七七心中永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怎么会忘,他永远都不可能忘记。
忽然,逐渐发冷的胳膊上传来一丝暖意,孟七七从往事中回神,撞上了唐礼担忧的双眼。唐礼轻拍着孟七七的胳膊,“没事吧?”
除了周自横和已故的老阁主,剑阁的其他人对孟七七的过去其实都不怎么了解,但这无碍于他们把孟七七当成亲兄弟。
唐礼的关切让孟七七的心逐渐回暖,调整心态,很快便恢复了从容。只是他没有料到的是,王常林与陈无咎等人过来打招呼时,孟七七特意把白纱撩起,可陈无咎好似不认识他了,脸色没有一丝变化。
愣了愣,孟七七才反应过来——时隔好几年,陈无咎怕是早忘记他这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了。
也是,当年陈无咎见到他时,他满身伤痕狼狈至极,脸上也沾了血污,即便陈无咎还记得他,一时也是认不出来的。
孟七七自嘲地笑笑,低调地站在唐礼身后没有多言。很快,所有人落座,这次王常林没有再说一段长长的致辞,大比就这么拉开了帷幕。
第一天的比试,比的是斗器。
五朵花瓣五个露台,同时进行比试。所有参赛修士的名字都已被登记在册,每一场比试开始之前,会由王家安排的管事在每个露台的告示栏前挂上写有人名的牌子。
第一轮,大浪淘沙。
因为参与大比的修士足有两三百人,所以即便五个露台同时开赛,这一轮持续的时间仍会很长。当然,为了保证大比的公平公正,让一些本命武器不够好但实力过硬的修士不至于在第一天就被淘汰,最终的结果会参考大比三天的全部战绩,得出总和。
但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是哪一天的比试,力争上游都是最重要的。
“第一场,杜光对孤山剑阁陈伯衍!”身着华服的管事声若洪钟,将众人的目光拉向场内。大家显然都没料到陈伯衍竟是第一个出场的,这不是送给剑阁一个开门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