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70)
“好了,都不要再说了。”皇帝冷下脸来,挥手让人把二皇子带下去好生安置,而后转身坐在主位上。
孙涵在顾明义身边跪下,皇帝让他不说,他却不能沉默,道:“陛下,禁军上下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我们也断不可能在孟仙君将二殿下送到防卫司之后,在防卫司内对他动手,请陛下明鉴。”
皇帝却只静静地看着他,眸光深沉如海,让人窥不破一丝真实情绪。他不说话,没人再敢说话,孙涵与顾明义跪着,静候发落。
良久,皇帝看向孟七七,道:“贤侄就没有话说?”
孟七七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没有证据的事,多说无益。”
“你倒是镇定得很,就不怕朕怀疑你?”皇帝幽幽问道。
“陛下明察秋毫,定不会上小人的当。”孟七七道。
皇帝无奈摇头,“可你要知道,你若以神识攻击,皇儿身上不光不会留下任何伤痕,被伤至痴傻也不是不可能。再者,皇儿与那林姑娘同时出事,焉能知道是不是你为了将林家的那桩案子做成铁案而杀人灭口?”
“那陛下信吗?”孟七七大胆反问。
皇帝不回答,却低头问道:“顾明义,你说呢?”
顾明义不敢抬头,恳切道:“陛下明鉴,臣亲眼瞧见他用神识攻击二皇子殿下,即便真凶不是他,可他定与二皇子的病状脱不了干系!”
“顾将军,不可胡言。”孙涵沉声道。
皇帝抬手,将所有声音压下,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场诸人,道:“朕只要你们给朕一个交代,究竟是谁胆敢在神京城内动朕的儿子,是谁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造事。”
冰冷的声音里,夹杂着无边的怒意。正如结冰的湖面下,你永远不知道奔涌的怒涛究竟会在何时冲破冰面。此时此刻,没有人再去计较二皇子究竟犯下了多大的过错,林家究竟有何罪孽,这一切都被揭过去了。
史书上翻开的新的篇章,是更为凶险的篇章。
皇帝回宫了,顾明义作为防卫司当值的将领,一直待在二皇子身边,于是被当作最大的嫌疑人关入大牢,等候审讯。
孟七七看着他被带走时望向自己的愤恨眼神,觉得他应当恨透自己了。明明都是嫌疑人,可孟七七却能“逍遥法外”。
堂堂孤山剑阁的小师叔,自然是不能轻易被捕的。但孟七七仔细琢磨皇帝的反应,却也觉得此事不大妙。
皇帝应当并不相信孟七七是凶手,可他却不表态,这是在故意敲打?
他方才说要一个交代,而并非要一个真相,或许对于帝王来说,真相从来都不重要。他的怒意也并非全然来自二皇子的痴傻,而是对自己的权威被挑衅的愤然。
随后孟七七与陈伯衍第一时间去看了林姑娘的尸体,但是结果令人失望。林姑娘死于头部撞击,墙上还有她的血,像极了撞墙而死。
孟七七用神识检查过,她的大脑以及体内经络都没有被人为破坏的痕迹。
“孟仙君可有怀疑的对象?”孙涵也来了,他似乎真的身体不大好,脸色不佳,但仍站如青松,不堕大将军威名。
孟七七微微颔首,道:“大将军呢?你不怀疑我?”
孙涵摇头:“我相信仙君不会那般愚笨,至少,你就算想要陷害防卫司,也该用更高明的法子。”
“那大将军怀疑谁?”孟七七挑眉。
“我斗胆问一句,今日跟在仙君身边的那个孩子,是从哪儿来的?”孙涵道。
“你怀疑一个孩子?”孟七七稍有惊奇,他亲自试探过唐察,才知他深不可测,孙涵眼光竟也如此毒辣么?
孙涵摇头,坦诚道:“我只是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孟七七可不信他这番话,有鬼罗罗这么一个更大的怀疑对象在,再机敏的人,也不会优先怀疑一个素不相识的八、九岁的孩子。更何况昨天唐察根本没有动手,这一点顾明义应当早告诉他了。
思及此,陈伯衍忽然附耳与孟七七说了几句悄悄话。
孟七七会意,抬头与孙涵说道:“孙将军,人就在西林书院,你尽可去查。我去查公主府的鬼先生,如何?”
“如此甚好。”孙涵点头。
双方对视一眼,目光激荡,互探深浅,却又不露真章。
随后,孟七七与陈伯衍离开防卫司。
“你怀疑唐察?”孟七七边走边问。
“他去了寒轩,又跟着小师叔你到了防卫司,若论神识伤人,他完全有作案的可能。”陈伯衍道。
孟七七蹙眉,他并不怀疑陈伯衍的判断,但心中仍有一个疑问——“他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说,他究竟是谁?”
陈伯衍摇头:“目前还无法判断,或许等孙涵提审他,我们便可一观究竟。”
“也只能如此了。”孟七七愈想,眉头蹙得愈深,他抬头望向陈伯衍,道:“可我始终觉得,无论是孙涵还是鬼罗罗,都有可能。鬼罗罗的可能性最大,他或许是想借此诬陷防卫司,更能将皇帝的目光从林家那件事上移开,一举两得。而且他比任何人都有能力办到……”
“小师叔。”陈伯衍唤道。
孟七七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推想之中,无暇理会。
“阿秀?”陈伯衍再唤。
“嗯?”孟七七终于有了反应,却是情不自禁地瞪了他一眼,道:“谁让你这么叫我?”
陈伯衍:“子鹿叫得,我叫不得?”
孟七七认真问:“你比得上子鹿么?”
陈伯衍无奈苦笑:“是,我比不上子鹿兄,甘拜下风。但你如今乃是剑阁小师叔,我总不能还如从前那般叫你崽儿。”
孟七七没好气:“那是你缺德,有你这么做爹的么?”
孟七七一想起来就有气,他从前无名无姓自号疯狗,年少无知啊,觉得这名号传出去响当当的。可陈伯衍坚持认为他顶多是只乳臭未干的小狗崽儿,口头上不知占了他多少便宜。
“不对,你记起来了?”孟七七挑眉。
“或许你再亲我一下,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陈伯衍握住孟七七的手,道。
孟七七拍拍他的手,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道:“不要打扰长辈办正事,大师侄,回头师叔给你买个拨浪鼓玩儿。”
作者有话要说: 陈伯衍:撩人失败,被爱人施予长辈的关怀,怎么办?在线等,急。
陈伯衍:哦对了,他碍眼的徒弟又来了。
陈伯衍:幸好小玉儿没来。
陈伯衍:今晚我决定再次去给小师叔守夜,今晚不打坐了,呵呵。
☆、向死生
夜色已深, 一条街, 两个人,在重重迷雾中悠悠漫步。
陈伯衍最终还是只能做回大师侄, 跟在孟七七身侧静静听他说话。回到客栈后, 孟七七却抬头看了一眼月色, 道:“天都快亮了,今夜怕是睡不成了, 不如我们来练剑?”
陈伯衍看着他在月色下眉目如画, 丹田里的小无妄再度发出兴奋的嗡鸣。
月下舞剑,风华如练。
两人见招拆招, 从黑夜一直打到天明, 仿佛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 把自身与尘世隔离开来。
尧光帝的书剑,妙不可言。《神京赋》共三百零六字,三百零六中变化,或轻盈飘逸或雷霆万钧, 几乎囊括了百家之长。
当破晓的第一缕天光掠过剑刃, 一滴汗珠顺着孟七七的脸颊滑落。汗珠落地开花, 眸中精芒乍现,孟七七余光瞥见陈伯衍的侧脸,忽然福至心灵,一剑劈出了“人”字的第一笔。
一笔落下,几乎是在瞬间,陈伯衍用另一道剑光接上了“人”字的最后一笔。
人字光辉如月, 切割日光,斩破黑夜。
黑夜退去了,两人并肩而立,齐齐收剑。
孟七七微喘着气,惊喜地发现修炼的瓶颈又松动了些。除此之外,刚才那最后一击已有了些合击技的意思,威力比之前大得多。或许,这与日夜交替的特殊时间也有关系。
忽然,后方传来一声喝彩。
“好!”
“不愧是孤山剑阁,这剑诀真是精妙绝伦呐!”
接二连三的声音在四周响起,打断了孟七七的沉思。他抬头望去,才发现客栈二楼的各个厢房里都有许多人开窗探出头来看着他们,也不知围观了多久。
陈伯衍却似毫无所觉,递过帕子接过秀剑,道:“小师叔擦擦汗吧。”
众人皆叹:这一对叔侄配合无间,感情真好啊。
孟七七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伯衍,但笑不语。
一切收拾妥当,萧潇来报:今日一大早禁军就去西林书院请人,鬼罗罗则一直待在公主府内,没看见他出来,应该能堵得到人。
沈青崖提议道:“不如让我去吧?”
孟七七:“你一个人去?”
“对。”沈青崖点头:“鬼罗罗与我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他或许并不擅长对付像我这样的人。”
“此言有理,但鬼罗罗性格乖张,喜怒无常,你要小心点。”孟七七思忖片刻,答应了沈青崖的提议,又转头对萧潇说道:“你回孤山拿到剑阁弟子的令牌了吧?拿着令牌去防卫司听审,注意唐察的反应。”
末了,孟七七看向陈伯衍:“还要麻烦战叔盯着四海堂。”
陈伯衍道:“你怀疑四海堂与这件事也有关系?”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孟七七道。
话音落下,客栈外忽然传来喧哗声。孟七七凝神静听,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你们先去,不用理会。”孟七七让萧潇与沈青崖从后门离开,转身便与陈伯衍来到二楼走廊,往下探看。
蔡东家急匆匆爬上楼来,恰好与他们打了个照面,忙小声喊道:“快、快回去,下面来了一堆人说要挑战你呢,各个都带着刀剑,怪可怕的。”
孟七七安抚地笑道:“修士哪个不带刀剑,东家无需慌乱。”
“哎哟,话可不能这么说,他们那么多人呢!”蔡东家担心得紧,在他心中,孟七七仍是当年那个小后生,即便再厉害,也是需要回护的。
陈伯衍便道:“东家放心,还有我呢。”
孟七七斜睨他一眼,没有说话。今日这波挑战,恐怕源于昨天百花楼那位南洲剑修李乐。沈青崖虽替他回绝了,但是那张战帖开了个不好的头,后面的人便蜂拥而至了。
这仿佛是孤山剑阁历任小师叔的宿命,命不止,战不休。若孟七七无法像周自横当年那样一件横挑十四洲,剑阁这块牌子,还是无法重新立起来。
可是他能成为剑阁新的标杆么?
孟七七之前一直在回避,一来他有另外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二来,他自己的实力……上次金陵城叩仙大会,他为了能够应付自如,不得不开启禁术,这才勉强撑了过来。
可如今他才刚从禁术反噬中恢复过来没多久,不论如何,接受挑战都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
一旦开始,他便不能回头、不能退缩,更不能输。
认输,这两个字永远不能出现在孤山小师叔的词典里。
现在的时机很差,但是一味躲避不是办法,命运永远不会等到你准备完全再降临。
思及此,孟七七微微眯起眼,迈步往楼下行去。
可他刚走出一步,便被陈伯衍拦下,他的手亦忽然落入一个炙热不足但温暖有余的掌心。陈伯衍低沉磁性的声音随即在他耳畔响起:“待我先去看看,不急。”
孟七七沉默片刻,道:“好。”
“那小师叔先在楼上稍等。”陈伯衍微微颔首,随即大步而去。
客栈大堂里,人虽多,多而喧闹,但却不乱。各路修士三三两两地分桌而坐,观他们着装、佩剑便可窥其来路。其中一半,大约都是参与过叩仙大会的青年英才。
有一人白衣银剑,面白无须,独自坐在正对楼梯的长条凳上,脊背挺直,目不斜视——正是南洲剑修李乐。
陈伯衍甫一露面,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李乐站起来,双方互相见礼。因为李乐与孟七七同辈,于是陈伯衍便先一步开口道:“孤山剑阁陈伯衍,见过李前辈。”
昨夜陈伯衍已让陈战连夜调查,这个李乐在仙门中小有名气,别看他好似只有三十余岁,其实早已过了耳顺之年。
李乐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随即望向空荡荡的楼梯,道:“孟秀呢?我是来挑战他的,缘何不肯露面?”
“小师叔彻夜练剑,此时正在歇息。”陈伯衍道。
“彻夜练剑?对于修士来说,练一晚上剑算什么?孟秀自打从关外回来,便没有正面应过谁的挑战,我看他是根本就不敢应战。从前周自横都是主动出手,挑遍十四洲,怎么到他这里就不敢了?”李乐目光凌厉。
来者不善。
陈伯衍沉声道:“前辈请慎言。”
李乐却半步不退,道:“难道我说错了吗?你可敢让他出来与我当面对峙?”
他不退,陈伯衍便自己往前进一步。一步踏出,他眉心的剑痕越显霜寒,语气便越冷,道:“前辈何必咄咄逼人?你既然要挑战我小师叔,就要守我孤山剑阁的规矩。今日我陈伯衍在此,无论谁想打扰小师叔清修,必先胜过我。”
“你们孤山剑阁什么时候有这个规矩,我怎么不知道?”李乐凝眉,转头往周围看去,其余人也纷纷摇头,表示没有听过这条规矩。
陈伯衍道:“我们小师叔孟秀,就是这一代的规矩。”
强硬,这是陈伯衍唯一的态度。无形的威压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众人看着这个拥有双重身份的天之骄子,无人敢轻视。
他们对陈伯衍的忌惮,甚至比孟七七还要深。
李乐眉头微蹙,情况果然与预料的所差无几。这陈伯衍好歹也是堂堂陈家的继承人,迟早都是要离开剑阁的,也不知是受了孟七七什么蛊惑,对他如此回护。
现在看来,他们若想打到孟七七,必先破了陈伯衍这道君子壁垒。思及此,李乐的目光愈发沉凝。
陈伯衍却再进一步,沉声道:“你说我小师叔避而不战,那我问你,无厌道人是怎么死的?”
李乐顿住,随即辩解道:“无厌与我的情况根本不一样,不能相提并论……”
“是么。”陈伯衍的目光扫过众人,道:“我孤山剑阁,杀该杀之人,应该应之战,从不曾退缩避让,却也不做无谓的打打杀杀。前辈难道不曾听闻昨日在寒轩发生了什么吗?你挑在此时约战,恕在下不能答应,剑阁不能答应。”
寒轩诗社。
陈伯衍一提,人群中立刻炸了锅。虽说二皇子痴傻的消息被瞒住了,可昨日孟七七怒斩寒轩亭的事情,还是不胫而走。
如此一说,孟七七真算是敢作敢为,说他避战?二皇子能答应么!
“就是啊,他连二皇子都揍了,难不成还怕你?”人群中顿时响起道道反驳声,当然也有不少人站在李乐一侧,双方各执一词。
“说起来,前日孟前辈说保林家人不死,可现在是不是……”旧事重提者,亦有之。
“那不是人孟前辈已经过去把二皇子揍了么?都是那二皇子搞的阴谋,我们修士一心修炼,那料得到那些啊……”
非议、争执,一字不落地传到孟七七的耳朵里。
蔡东家还在孟七七身旁,闻言担心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小侯啊,你知道人一多,流言蜚语总是有的,你别放在心上……”
“东家,外面这些天是不是都在议论我呢?”孟七七望着楼下,问。
“这倒不是……好吧,确实是,但这也是因为……”蔡东家绞尽脑汁,用他贫乏的语言试图安慰孟七七。
孟七七却忽然打断了他,回眸微微一笑道:“因为我已经变得特别厉害了,对不对?”
蔡东家稍稍愣怔,随即一拍脑瓜子,很肯定地说:“那是,我们小侯几年不见,已经是顶顶厉害的大侯了。你要不厉害,还没人高兴说你呢。”
“大侯?”孟七七忍不住扑哧笑出来,蔡东家还是如从前一样不会安慰人。
不过……
孟七七看着楼下陈伯衍的背影,嘴角的笑意不减。有些话虽然不中听,但是大师侄的话很中听。
他不禁摊开掌心,看着掌心里慢慢浮现出的银色莲花,心中有了决定。
“东家,来……”孟七七招呼蔡东家凑过来,附耳与他交代几句。
蔡东家面露迟疑:“你真的要这样做么?”
孟七七拍拍他的肩,道:“相信我,不会有事的,我已经变得很厉害了,不是吗?”
与此同时,陈伯衍一句话再度让场面冷下来。
“这里是神京,二皇子乃皇室子孙,不可妄议。”陈伯衍道。
李乐仍不愿放弃,沉声道:“我本就不是来理论什么二皇子,孟秀到底应不应战?”
陈伯衍解下无妄剑拿在手中,一眼望过去,威压如山重:“那你敢不敢应我的战?”
激战,一触即发,气氛却将至冰点。
“咕嘟。”人群中不知是谁咽了口唾沫,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
李乐能感觉到陈伯衍那骇人的威压,这让他心中惊愕万分。陈伯衍什么时候有了这等实力?难道在金陵城中时,他还是有所保留的么?!
他不禁悄然握紧了剑,不管背心渗出的汗,上前一步就要应战。然而此时,一道与陈伯衍的气息完全不同的威压从二楼扩散开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众人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