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166)
宫人紧张到结巴,颐和将她推到一边,立刻大步流星地往御书房走。鬼罗罗便负手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无论颐和走多快,他始终都在她身后。
很快,御书房到了,却没见到皇帝的身影。
颐和眉头紧蹙,宫内的禁军统领这才急匆匆赶到,“殿下!”
“宫里发生了什么?”颐和沉声问。
“回殿下,宫内的情形仍在掌握之中。只是方才发生了一件奇事,陛下的病似是忽然间好了,因事出紧急,故未能及时通秉。”禁军统领语气恭敬,可方才究竟隔了多久,颐和却不知道。
若皇帝真的恢复了健康,那么某些人的选择恐怕就要变一变了。
颐和不觉得恼怒,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亘古不变的真理。她要全力应付的人永远只有那一个,从前是,现在也是。
“郭统领你说错了,本殿下正是听到了这个消息,才急匆匆进宫面圣。父皇龙体康健,实乃我大夏之福。”
闻言,统领看着颐和那张如沐春风的脸,顿觉脊背生寒,忙道:“殿下,陛下现在正在天宝阁。”
天宝阁内,孟七七要的答案正在上演。
尧光靠着红柱坐下,病容愈发苍白,抬头望着阿秋,问:“让他安安静静的,不要再打扰他不好吗?为何要重新带他来到这世上,再经历一次苦楚?你们都说我是尧光,那我或许就是尧光,若是如此,若我真的罪孽深重,怎么还能将他再带回来?”
“我都不是我了,再次归来的他还会是他吗?”
“如果我是尧光,我一定,宁愿他永远沉眠。”
阿秋完全没料到尧光会有这样的答案,站在阁楼上默然无语。
良久,他问:“可是他死了,你却活着,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
“二子分食兔肉,为表公平,父一刀劈之,一人得二两。他们公平了,对于兔子来说又有什么公平之处?”
阿秋听着这“二子分兔”的故事,蓦地嗤笑一声,“看,你果然是尧光,只有尧光才会讲这样的话。若非你如此巧舌如簧,王上怎会轻信于你?”
说罢,他单手撑在窗沿上一跃而下,直面对方,道:“你不肯去杀孟七七,也不愿复活王上,你总是有你的理由。不如你死,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尧光却又摇头,“你根本不懂。”
阿秋拔剑,大步向他走去,“我不需要懂,也不愿懂,只要你死!”
“噗!”阿秋的剑毫无阻碍地刺入尧光的心口,顺利得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愕然地望着尧光,“你为何不躲?”
“我为何要躲?已经一千年了,这一千年里我时时刻刻都想要死,可是我却总也死不掉……”
尧光的双眸中已满是血丝,似一个经年无法入睡地病患,其中埋藏着所有的疯狂和歇斯底里。他蓦地伸手抓住阿秋握着剑柄的手,双目圆睁,“刺啊!为什么不刺进去了!”
汩汩的鲜血从尧光的胸口溢出,再度将他的衣衫染红。然而无论血流多少、他的脸色如何苍白,他依旧活着。
痛苦地、永无止境地活着,像中了某种可悲的诅咒。
他紧紧抓着阿秋的手,呼吸愈发粗重,再一次体会到生命流逝的感觉。这种感觉他已经体会过无数次,他告诉过很多人:你们杀不死我。
可这并非他的本愿。
他蓦地想起来了,当他终于将山河平定,坐在最高的城楼上俯瞰大好河山时,他曾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那是第一次,他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来临,那一刻他的心里是欣喜的。
他已经做完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所以该去地府找阿棠赎罪了。他这一生磊落坦荡,所愧疚者只阿棠一人而已,他有付出生命的觉悟。
可是他没能死去。
老天爷似乎觉得死亡这样的惩罚太过轻松,于是赐予一个求死之人以悠久的生命。从皇陵的棺材里醒过来的尧光已经不再是尧光了,这个一生都在与妖兽作战的男人,因为胸膛里曾经嵌入过的那根肋骨,变成了世上仅有的一个异类。
肋骨上附着的强大生命力改变了他的一切,他不再是人,也不完全是妖兽。
他是谁呢?
爬出棺材的尧光浑浑噩噩地走了很远,直到行至某处山涧,看到涧水中自己陌生又熟悉的倒影,才恍然大悟。
我是阿棠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双十一剁手快乐!
☆、血光现
千年光阴, 一场大梦。
梦醒时分是一个最残酷的时刻, 它比死亡更可怕。
尧光忽然笑起来,眼泪和鲜血都混杂在一起, 沾湿了他鬓边的头发。
笑声刺激着阿秋, 他咬咬牙, 更加用力地将剑刺穿尧光的胸口,而后狠狠拔出。尧光的身子彻底被鲜血染红了, 阿秋似是后怕一般, 倏然后退。
可是尧光竟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像一只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
“你为什么还不死?!”阿秋都要疯了。
尧光张张嘴, 一股突如其来的波动忽然从地下传来, 让两人齐齐摇晃了一下。尧光和阿秋随即不约而同地望向玉林台的方向, 毫无疑问,这一定是孟七七搞出来的。
阿秋心中焦急,尧光他已经完全拿他没办法了,可孟七七绝不能成为第二个尧光!思及此, 他不再多留, 转身便往天宝阁外跑。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尧光忽然幽幽道:“我们都将会死,只有他还活着……”
阿秋戛然止步,回眸:“你什么意思?!”
尧光微笑,却答非所问:“你觉得今天还能走出这里吗?看看外面是谁来了。”
话音落下,阿秋心中警铃大作,毫不犹豫地便向天宝阁外冲去。然而一道无形的屏障忽然拦住了他, 任他如何用剑劈砍,都无济于事。
“这是什么……”
阿秋微喘着气,双目圆睁地望着院外小路上提着剑缓缓走来的男人,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荒诞之感。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帝。
他穿着一袭银色的软甲,执一柄闪烁寒光的长剑,神色冷峻、气度从容地走向阿秋,而后在院门处停下。
两人隔着那层透明的屏障对视,阿秋灵光乍现,忽然明白了这层屏障的真实身份——这是壁垒!
可天宝阁虽然是皇室禁地,他们来来去去数次,却从未见到过什么壁垒。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机关,这个壁垒是刚刚被触发的!
如此一来……
“是你搞得鬼。”阿秋盯着皇帝,怒火中烧。他以为皇帝已经是一个可以任意拿捏的傀儡了,只要攻破他的心防,便可轻而易举地达成所愿。皇帝也确实乖乖交出了大阵的钥匙,可这一切竟然都是他假装的!
如今他既获得了健康的体魄,又顺利将他们困在此处,可谓一石二鸟。
不,这件事真的是皇帝一个人做的吗?阿秋想起那日见到他时那落魄狼狈的样子,怎么也不愿相信是这样一个人欺骗了自己,他蓦地回头看着尧光,“是你对不对?!是你一起跟他联手骗了我!”
尧光缓缓摇头,大约是胸口的伤太痛了,他微微蹙眉,捂着伤口重新靠着红柱坐下,道:“这与我何干?”
阿秋:“这怎么跟你没关系?世上只有你一个人能创建壁垒!”
尧光笑了:“若我要杀你,必不会这么大费周章。”
闻言,阿秋微微眯起眼,也不知道究竟信不信。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们,像在看一出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戏。而就在这时,颐和公主与鬼罗罗在禁军统领的带领下,赶到了天宝阁外。
颐和望着院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慢慢停下了脚步。皇帝是一个人来的,颐和顿了顿,也挥手让禁军统领带着人退下,只留下了鬼罗罗一个人。
“父皇。”颐和上前一步。
“来了。”皇帝的声音里没有惊讶,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但是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苍劲如松的模样,让颐和恍惚间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
阿秋调整了心情,再度望向皇帝,道:“我承认是我小看了你,但你以为靠一个壁垒就能拦住我吗?”
“至少可以一试。”
“我很好奇,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设这个套的?”阿秋很想不通,因为皇帝的反水毫无征兆,他未免表现得太好了。他的狼狈、奔溃、痛苦,毫无破绽。
皇帝沉默数息,才道:“你只算漏了一件事,我再不堪,可也是大夏的皇帝,是一国之君。”
“好啊,好一个一国之君。”阿秋又看向皇帝身后的颐和与鬼罗罗,道:“现在院外只有你们三个人,在这里杀了他,万无一失,你们还不动手吗?”
闻言,皇帝没有说话。院内院外一片寂静,好似所有人都在等待颐和的答案。就连鬼罗罗也饶有兴味地看着颐和。
回答他们的,是出鞘的长剑。
颐和再次上前一步,向着皇帝举起了长剑。皇帝却依旧没有动,一点反抗之意都没有。颐和深深地望着他,剑尖忽而一转,对准了阿秋。
“看起来你比较想死。”
阿秋对于颐和的选择并不意外,这些人类贯会见风使舵,也更工于心计,时而却又会因为他们口中的某些大义做出让人惊讶的举动来。
是以阿秋一点都不惊讶,他棋差一招,输便输了,只要能达到最终的目的便无关紧要。于是他不再废话,全力破壁。
天宝阁内虽只有阿秋孤军奋战,可天宝阁外还有许多白面具潜伏,在壁垒出现后,立刻开始营救阿秋。
皇帝之所以独自出现,便是把人手都派去了别处与白面具交手。
白面具的攻击不断,壁垒开始泛出波纹,喊杀声随之而来。
颐和心中一紧,忙小声问:“父皇,这壁垒可以持续多久?”
谁料皇帝竟摇摇头,“朕也不晓得。”
“这……”
“全力一搏罢了。”
皇帝看向颐和的目光里,已多了一分柔和。他复又看向一直负着手犹如旁观者一般游离局外的鬼罗罗,道:“原来你就是罗秀才,朕竟没能认出你。”
鬼罗罗轻笑,“陛下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也是应该的。”
“前头赐婚的事情朕是认真的。”皇帝说着,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剑,“终身大事不可儿戏,陈家的大公子好虽好,到底已是别家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父皇……”颐和微怔,鬼罗罗亦有些诧异。
皇帝却摇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此时壁垒上已经传来了轻微的裂缝声,皇帝沉着脸,迅速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玉瓶,砸在壁垒之上。
玉瓶破碎,泼出点滴鲜血渗入壁垒,刹那间亮起无限光华。
“这是……”阿秋的动作不由停顿,目光死死地盯着忽然完好如初的壁垒,感受到那股越来越强劲的波动,心中生出一个猜测。
“尧光的血!”
不是现在这个尧光,是当年那个真真正正的尧光!
倚着红柱无声无息的尧光亦闻到了一股数息的味道,他抬眸看着逐渐泛出红光的壁垒,忽然觉得全身血液沸腾。
滚烫的鲜血灼烧着他的经脉和血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全身都大汗淋漓。他扶着红柱站起,额头上青筋暴出。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流过多少血,身体里的血液不断地流干、再生,恐怕已经没有一滴是原来的了。
是了,当年阿棠将肋骨嵌入他身体时,他的血就已经快要流干了。是那根肋骨赋予了他强大的生命力和新鲜的血液,他才能存活至今。
可他已经变成了现在这样……
尧光捂着心口,身体里的灼烧之感沿着喉咙不断往上,他却还在想——如果当年的尧光看到现在的他,恐怕会恨不得一剑宰了他吧。
“鬼先生,颐和就交给你了。”院外的皇帝已然做好了出征的准备,最后一个杀手锏已经用出,剩下的,就只有血肉之躯了。
壁垒破裂之刻,便是死战之时。
另一边的无名剑,亦感受到了原主人鲜血的气息。它发出了一声巨大的、欢快的剑鸣,声音嘹亮,几乎响彻大半个神京城。
已经逐渐没了生息的龙脉因此而重新振奋,突如其来的反噬让孟七七吐出一口血来。
他想要骂人。
天杀的陈芳君!怎么还不来!
孟七七随手抹去唇边的血迹,改为双手握剑,霎时间,风雪大作。风雪逐渐环绕孟七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风旋,迷了旁人的眼睛。
徒有穷担心孟七七,急忙大喊:“小师叔!”
孟七七恍若未闻,眸中露出冷冽凶光。忽然间,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并毫不迟疑地将它付诸行动——他挽出一个剑花,而后在银莲脱离剑尖的刹那,双手持剑用力将剑刺入地面。
“轰——”莲华在地底炸开,产生的震动几乎震落了神京大半的积雪。
后三街的小玉儿,就差点被客栈顶上落下的雪埋在下边儿。他急忙跳开,又一不小心撞在戴小山身上,差点把他撞倒。
“戴师兄你没事吧?”小玉儿紧张地扶住他。
戴小山摇头,却又眉头紧蹙:“无碍,只是我总觉得……心中难安。”
小玉儿也莫名紧张起来,“为什么?”
戴小山说不出个所以然,非要说,那便是夺阵的过程会不会太过顺利了?虽然双方你来我往,凶险万分,可白面具呢?
白面具去了哪里?
天宝阁的情况尚没有从宫中传出,戴小山却已经考虑到了所有的意外因素。白面具手段众多,又神出鬼没,即便遭遇不测,也不应该只分出那么些人阻挠小师叔。
思及此,戴小山反问道:“你们护着那些雪球,可有遭遇袭击?”
雪球已经散了,但每一个雪球所在之处,皆是孟七七设立的重要节点,所以小玉儿等人仍仔细看顾着。
小玉儿点点头,“有,但是都被我们打退了。”
戴小山再问:“一共来了几拨?”
“就一拨。”
“就一拨?”
戴小山心中不安更甚,他飞快思索着,终是无法劝服自己耐心等待,立刻召来吉祥客栈中剩余的人手,往玉林台处赶。
而恰在此时,变故降于风雪之中。
风雪太大了,遮挡了众人的视线。徒有穷一心抵挡白面具的攻击,完全没有料到攻击竟会来自身后。
杀意一闪而逝。
徒有穷心中一凛,连忙转身,可那杀意并非针对他而去。一个本该与徒有穷并肩作战的修士,忽然冲向了孟七七。
“小师叔!”
徒有穷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飞身阻挡。“铛”的一声,他飞出一剑击中对方剑刃,力挽狂澜。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叛了一个,竟还有一个!
与此同时,神京东城门处,正对玉城的方向,有仙君正缓缓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皇先生绝地反杀。
☆、帝西行
入城时, 小无妄已经迫不及待地从陈伯衍的身体里蹿出。它已经闻到了秀剑的气息, 满城都是秀剑的气息,它在打架!
无妄来劲了, 兴奋地催促陈伯衍, 它要赶快去帮秀秀打架。然而很快, 它又在那漫天的风雪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归来吧。
归来吧。
陈伯衍同样听到了这个声音,这一次他可以肯定, 这是剑鸣——是无名剑的剑鸣。而这剑鸣传来的方向, 正是无妄感知到的秀剑的方向。
他立刻往玉林台去,一路上见识到了城中的诸多异象, 也看到了孤山剑阁和其他门派的弟子, 却并未停留。
他快得像一阵风, 又飘渺似白云,弹指间已出现在玉林台,恰见一柄闪烁寒光的锋利长剑刺入孟七七的身体。
电光石火间,陈伯衍的身形如鬼魅般出现在孟七七与白面具之间, 一掌将白面具震退, 夺下孟七七。
孟七七并不领情。
他推开陈伯衍, 一把抽出刺在身上的剑,任血流如注,仍不管不顾地向前。踩着无情的步伐,干脆利落地一剑刺入白面具的咽喉。
鲜血溅了他满面,他喘着气,满身肃杀。
此时此刻, 孟七七的周围已横尸一片,无论是敌人还是背叛者,都得到了最惨的下场。
孟七七真是要被气死了,他平生最痛恨“背叛”二字,孤山剑阁的内奸还没抓出来,倒是在这儿先碰上了一拨。
教人心生烦躁。
忽然,一个温暖的怀抱从背后拥住了孟七七,宽大的手掌捂住他肚子上的伤口,另一只手却不大安分地抚上了他的脸颊。
孟七七回眸,冷冽杀意中带上一丝邪气的笑:“哟,我道是谁,原来是陈芳君陈大公子来了。”
这语气,一听就很欠打。
陈伯衍眸光微暗,拂过脸庞的手在他的唇角稍作停留,一颗止血丹便被喂进了孟七七的嘴里。孟七七对他这不解风情的举动很是恼怒,刻意压低了嗓音在陈伯衍耳边道:“一见面就给我喂药,信不信我咬你?”
陈伯衍无奈:“小师叔,您还在流血。”
“你爷爷我全身上下都是血,你不也抱得挺欢?”
孟七七恶声恶气,可实际上浑身已虚弱无力。与大阵斗法消耗了他太大的精力,虽然他急中生智将莲华打入地下,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可也是险胜。困难至极的险胜。
后来又与白面具一番恶战,他实在是累了。
“是我错了。”陈伯衍不管有没有错,先认错总是没有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