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38)
王常林心中有了决断,一边悄悄给下属打手势让人尽快去找大长老,一边露出悲痛之色,道:“诸位、诸位请稍安勿躁!”
他拔高了嗓音强行压下四周喧嚣,而后似是下了什么决定,忽然朝五人深深鞠了一躬。再抬起头来时,他面色沉痛,道:“事已至此,王某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这无厌当时隐瞒了身份来投奔我王家,态度殷勤,又献上诸多宝物,说是偶然得到的,怕被人惦记所以来寻求王家庇护。他全然一副良善模样,我们实在不知道他竟是如此恶贯满盈的罪人。此失察之罪,王某不敢推脱,实在惭愧至极。”
“王族长,这不对吧。”孟七七越众而出,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常林。
“不知孟小师叔觉得……有哪里不对?”王常林心生警惕。
孟七七面色冷峻,余光瞥着无厌道人,心中闪过思虑万千。无厌怕死,却也不怕死。他知道自己唯一的希望只能在王常林身上,所以死咬着不肯松口指证王家。孟七七大可以直接把他杀了,可是他要的并不是无厌的死,而是王家的罪证。
他要把王家钉死在罪柱上,就必须让无厌当场指证,因为他没有任何别的证据。
“王族长,你难道对无厌献上的宝物一点怀疑都没有吗?别人不识得无厌手中那几件宝贝,你王族长见多识广,也不识得?”孟七七道。
修士们面面相觑,起初他们并不认为王家包庇无厌道人。毕竟那可是王家,怎么会犯下如此大错?可是孟七七这么一说,大家便察觉出不对劲来。
“是啊,一个外人,竟然当上了三长老,难道之前都没有对他进行过仔细盘查吗?”
“我看有猫腻……”
“不是王常林,也定是有人刻意包庇啊,不然无厌怎么可能在王家一藏就是十年……”
议论声四起,而不乏有心思通透之人,忽然想起了无厌这个名字第一次被人提及的场景——他可不就是被孟七七揪出来的么。
王常林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孟秀,你是在指责我包庇无厌么?你可能对你说过的话负责?”
孟七七眯起眼,“我只是疑惑,你若清白无辜,何必做贼心虚?”
“那你可有证据?”王常林上前一步,无形的气势压向孟七七,“如果你有任何我与无厌互相勾结的证据,我王某人任你处置!”
王常林如此硬气,硬气得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全然不知情。他与孟七七要证据,孟七七当然拿不出证据,他笃定了孟七七拿不出来。
只要孟七七拿不出来,那就好办了。
王常林趁热打铁,道:“我知道你们会怀疑我,这很正常,我能理解。这件事换了我我也会怀疑,但我请诸位给我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让我把无厌带回去,与府内的人一一对峙,若有人包庇,我定会将他揪出来,以儆效尤!”
“不行!”赵绝护住无厌,拒绝得斩钉截铁。他双手抱拳朝远方拱手,道:“此番入关,临行前城主交待我,若有难处可找孤山剑阁孟秀。剑阁乃剑道正宗,一向公正处事。这次如果不是孟侠士帮忙,我们恐怕都不能活着走到金陵。我们信得过他,也只信他。”
说罢,赵绝话锋一转,道:“你要把无厌带走,谁知道你是不是想要救他?”
王常林早料到是孟七七在背后主导这一切,可此地诸多年轻修士们却不知道其中纠葛。此时赵绝说出缘由来,他们才恍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难怪孟七七冒着与王家交恶的风险也要揭发无厌道人,如今更是直接与王常林对峙,要知道无厌与剑阁毫无瓜葛,孟七七仍能这样做,当得起一声高义。
不愧是孤山剑阁的小师叔啊,想当初周自横也是这般,踏遍天下不平事,端的是豪情万丈。
众人看向孟七七的目光,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如果说之前他们还觉得孟七七太过桀骜,此时便已主动为他披上一件“侠气凛然”的外衣。
鬼罗罗站在角落里看着,嘴边笑意愈发浓烈——这小疯狗长大了,疯劲不减,人也愈发有趣了。
“爹……”王子谦不由往王常林身边靠,他毕竟才十四五岁,面对接二连三的变故,难免慌神。父子俩一个脸色凝重一个难掩担忧,在来势汹汹的五人面前,倒显弱势。
蕊珠宫的散珠仙人从头到尾都蹙着眉,她是徐梦吟的师父,王常林夫人的师姐,此前她为了避嫌一直没有说话,以示公允。可瞧见王子谦眸中担忧,她终是在心中暗叹一口气,站出来道:“诸位,此事无论如何需查明真相。但说王族长包庇一个恶贯满盈之人,甚至让其坐上三长老的位置,我却是不信的。孟秀,不如给我一个面子,我们一同带着无厌去王家求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如何?”
散珠仙人只求给王常林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倒并不算包庇。况且她与王常林沾亲带故,说这番话合情合理。
可孟七七并不想理会这些人情世故,“仙子的意思,孟秀明白,但不能答应。今日王家任何一人都休想从我手里把无厌带走,否则我孟秀对不起那些被无厌害死的冤魂,对不起师门教诲,更愧对天地。”
孟七七一席话坦荡又磊落,毫不退缩地迎着众人的目光,把话钉死。
王常林盯着他,沉声道:“孟秀,你让他们把无厌带到我面前,又不愿意让无厌随我回王家对峙,难道想把这顶黑锅强行扣在我王常林头上不成?”
散珠仙人愣怔过后,亦问道:“是啊,若想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必绕不过王家不是吗?”
空明大师略作思忖,道:“不如我们各派几人,联合看管无厌。这样一来,既能把事情查清楚,又能保证不会有人趁机救走无厌,如何?”
此言一出,顿时受到了各方的赞同,但孟七七仍未点头。
他沉默着,似在思考,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回答。忽然,孟七七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塔里走出来,两人隐晦地交换一个眼神,孟七七随即恭敬地对空明大师颔首,道:“孟秀信得过大师。”
孟七七的退让令王常林长舒了一口气,可是紧随其后响起的声音却让他心中咯噔一下。
金满从塔内走出,满面寒霜,道:“诸位,我劝大家先把无厌的事儿缓一缓。蒋斜的死因查出来了,我想北斗门的诸位一定很想问问王族长,为何蒋斜体内会有你王家人特有的元力印记?”
“你什么意思?”王常林心中警铃大作,而金满这两句话,轻而易举地便在众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蒋斜体内有王家的元力印记,这岂不是说、说……”
“王家人杀了蒋斜!?”
自证清白往往比栽赃嫁祸要难,王常林自忖自己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迹,但金满如此言之凿凿,让王常林都忍不住自我怀疑起来。
可那是不可能的!
王常林亲自动的手,他不可能留下任何把柄。
可就在此时,萧潇也从塔内走了出来,道:“刚刚出来的结果,蒋斜体内确实有王氏特有的元力印记。”
如果说金满的话还只是让人怀疑,那么萧潇的话便是更有力的佐证。偏生鬼罗罗也从塔里晃了一圈出来,睁着眼瞎说道:“是啊,这话没错。”
三人成虎,而圣君满含嘲讽的话更像压倒王常林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缓缓摇头,半唏嘘半讥讽地说道:“想不到堂堂琅琊王氏,竟如此藏污纳垢,真是令本君……大开眼界啊。”
圣君的奚落,恰似一道大耳刮子扇在所有人脸上。此刻无人再去细想她为何还没有走,他们只感受到极为真切的羞愧与愤怒。
若此时从圣君的口中宣扬出去,那他们日后还有何脸面再自诩正道?而造成这一切后果的王常林,更是千古罪人。
“王常林,你为何害我师兄!”北斗门的几位弟子更是悲愤交加,恨自己为何到现在才看清他的真面目,再加上蒋斜惨死、于尧失踪,他们本就濒临奔溃边缘,此时一股脑儿地把情绪宣泄在王常林身上。
“你们不要血口喷人!”王子谦欲回护父亲,王氏众人亦齐齐辩驳,可此时再多的辩解都是狡辩。
王子谦的脸刷的白了。他是知道的,蒋斜就是他爹杀的,他可没有王常林那般的自信认为绝不可能被人抓住把柄。在他看来,金满与萧潇如此笃定,更有旁人作证,这件事儿就板上钉钉了。
他看着周围人张合的嘴,恍若受着凌迟处死的刑。
与此同时孟七七后退一步蹲在无厌面前,拿掉了塞在他口中的布团,把一个沾了血的长命锁放进他怀里,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王常林杀了你儿子,现在又杀了蒋斜,你说下一个……会不会轮到你呢?”
孟七七的话带着轻笑与惬意,似阎罗低语,残忍又无情。他还在笑,笑得可恶又恶毒,恶毒得让无厌都忍不住颤抖。
刹那间他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从这个男人手上逃脱了,王常林也根本不可能放过他。他不光会杀了自己,他还把自己唯一的儿子也杀了,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无厌愈想,愈疯魔。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如一个好不容易抓住浮木却又被下一个浪头拍打得无法呼吸的溺水者,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王常林。
啪嗒。
孟七七仿佛听到了心弦崩断的声音,那般悦耳。
“王常林,你不得好死!”无厌被抓走的这些日子,锐气早被磨平,支撑他走到现在的只不过是一缕生的希望。现在这缕希望断绝,他却也不想死得孤单,“王常林,今日我逃不过去,你也别想好过,当初我躲进王家的时候……”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寒芒自无厌背后闪现,直刺无厌后心!
孟七七眼疾手快,一脚将无厌踹开,同时秀剑出鞘,挡下一击。
无厌狼狈地趴在地上捂着心口咳嗽,急忙抬头去看,还未来得及看清孟七七挡下的是谁,左右两侧便又有两道剑光袭来。
无厌大骇,往右躲不行,往左也不行,往后却已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萧潇与青姑忽然从人群中蹿出,挡在无厌身前。
“铛!”金石交击之声接连响起,四下哗然。
空明大师等人立刻出手,预备拦下王敬。然而王敬此时犹如亡命之徒,竟是不管不顾地朝无厌杀去。
无厌瞳孔皱缩,王敬这是铁了心要杀他,当下再不犹豫,一边狼狈地闪躲着,一边高喊道:“王敬老匹夫,当初就是你接纳我进入王家的,还许我三长老之位,你可别忘了!”
闻言,王敬目眦尽裂,竟是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强行震开空明大师与孟七七等人的拦截,长剑几乎要刺进无厌眉心。
“小玉儿!”孟七七断喝。
话音落下,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叮”的一声击打在王敬的剑刃上。但王敬此剑乃是孤注一掷之剑,小玉儿的箭只能稍稍打偏一些,却不能完全解除无厌的危险。
另一边,王常林也出手了。这是生死局,容不得谁再有片刻迟疑。
孟七七放弃王敬转而拦住王常林,而无厌面前,无妄剑擦着他的额头过去,在最后的一霎那,挡住了王敬的全力一剑。
瞬息万变的厮杀吊起了众人的心,还不等他们有片刻喘息,金满缠绕于十指间的丝线甩出,从各个刁钻的角度甩向王常林。
一切发生得太快,戴小山等人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提剑加入。
鬼罗罗抱臂观战,看着孟七七,忍不住舔了舔嘴角。他多少能猜出一点孟七七的布置,因为他在来时,碰巧遇到了赵绝一行人。
当时他们正由一群人护送着赶往湖心,毫无意外地与王家的守卫打了起来。鬼罗罗恰好看王家不顺眼,于是便帮了一把。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那些人是圣君的手下,所使招数都是苍庭的路子。
王敬出现的时候,身上也带着伤。他之前并不在湖心比武场,估计是赶过来的时候,也与那些人打过了。
那么,现在就看孟七七如何收场了。思及此,鬼罗罗微微眯起眼,兴致盎然。
孟七七已然从乱局中脱身。
陈伯衍挡住了王敬,金满挡住了王常林,剩余的王家人也被空明大师等人拦住。无厌狼狈地跪在地上,一句又一句不停歇地往王敬身上泼脏水。
局已定,该杀人了。
孟七七收起秀剑抽出了环首刀,这是他专门用来砍脑袋的刀。
他走到无厌身边,无厌的眼里却只有王敬,甚至连王常林都不能引起他的丝毫注意——这十年种种,富贵荣华,全是王敬许给他的。甚至当初就是王敬派人大老远把他从平城救出来,带回王家的。
他无厌是罪该万死,可王敬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更该死!他居然还想当众把自己杀了,哪儿那么容易!
孟七七读懂了他眸中的歇斯底里,无奈地摇摇头。四周刀光剑影从未停歇,而他身处乱局中央,却从容镇静。
“王大长老。”孟七七倏然转身,笑吟吟地看向王敬,“你不是要杀了无厌堵住他的嘴吗?”
王敬被陈伯衍步步紧逼,回话的机会都没有,只一双眼睛瞪着孟七七。他怕一口气泄了,陈伯衍便能一剑捅进他的身体。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无厌大放厥词,眼睁睁看着孟七七扬起手中的刀,用力砍下。
手起刀落。
一个人头骨碌碌滚在地上,喷溅的鲜血染红了地面,而那颗头颅上的眼睛,兀自死死地瞪着王敬,永不瞑目。
死寂,整个湖心比武场一片死寂,刀剑骤停。
谁也没有想到孟七七竟然说杀就杀,如此干净利落。人群中有人惊呼,赵绝等人却恨不得击掌狂欢。
无厌死了,他终于死了。
孟七七甩了甩刀上的血,脚步不停地走向王敬。
徐梦吟白着脸紧盯着他,喉咙发紧,“他要干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猜到答案的,却不敢说、不敢动。此时的孟七七好似无人能阻,神鬼难挡。
“不要!”人群中,王子安心急如焚地冲过来,企图挡住孟七七。
空明大师与蓑笠翁等人亦惊骇不已,欲出手阻拦,可他们很快便发现——剑阁的弟子们已经筑成了一道铜墙铁壁,将孟七七牢牢地护在壁垒之内。
壁垒之内,除了孟七七,还有被陈伯衍一剑逼退的王敬。
徒有穷不知道小师叔究竟要干什么,但他仍是本能地站到了孟七七身后。师父说过,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等困境,剑阁弟子一定同生死共患难。
这样的教诲,深深刻在每一个剑阁弟子的心上。
于是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孟七七抬手召出本命剑,一剑捣入王敬丹田。凄厉的惨叫响彻湖心,听得人头皮发麻。
王子安飞奔过来的身影倏然停住,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倒在地上,浑身上下没有流一滴血,却迅速如老树般枯萎的王敬,跪倒在地。
王敬没有死,但是他废了。
孟七七抬眼,道:“无厌恶贯满盈,其罪当诛。王敬善恶不分,同流合污,今废其丹田,以儆效尤。诸位可有什么异议?”
作者有话要说: 好不容易终于把无厌给杀掉了,人物太多情节太杂,脑壳痛。还有一些支线需要收尾,下面几章慢慢来~
☆、不厌诈
孟七七雷霆手段, 眨眼间便让无厌与王敬两人一死一废, 而那昂扬的、磅礴的气势,冲击着每个人的内心。
惊讶过后, 是深深的震撼。
此时此刻, 这个画面, 或许将永远留在他们心上,无法忘怀。
年轻的修士们, 起初还无法把与他们差不多大的孟七七当成一个真正的前辈高人看待, 此时才终于有了实感。譬如郑成,全身上下虽只紧握着剑的手透出一丝激动, 可对他来说, 能让他表露出一丝激动, 已实属难得。
孤山的小师叔,如此敢作敢为,天上地下独一份。
没有哪个年轻修士敢在此时站出来对孟七七的话提出异议,一来他们为孟七七气势所迫, 没有哪个愣头青蠢到此时去触孟七七的霉头;二来, 虽然孟七七手段强硬, 可无厌与王敬的罪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空明大师的慈悲相中带上了一丝苦色,散珠仙人亦没有再为王家说一句话,甚至眉目中染上了一丝寒霜。
唯有王家人悲愤难忍,一个个对孟七七怒目而视,“孟七七, 你怎能因为无厌一面之词,就对大长老下此毒手!”
“你分明是徇私报复!”
一句句指责、怒骂,异常刺耳,孟七七却充耳不闻。他只是转头看向沉着脸一言不发的王常林,道:“王族长也这样认为么?你想为他出头?”
这句话,乃是赤裸裸的威胁。
王常林心中一紧,孟七七废了王敬丹田,没有直接下杀手,正说明孟七七并非全无忌惮。但若他选择与孟七七正面硬抗,以孟七七的势头,恐怕即便闹到两败俱伤,也得把整个王家拉下水。若他把王敬推出去,把所有的污水全部泼到王敬身上,那么……
可这势必需要王常林向孟七七服软,这对他来说,才是最痛苦的。王常林挣扎再三,听着王家人愈演愈烈的骂声,终于道:“够了,都住嘴!”
王常林积威犹在,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他便沉声道:“大长老与无厌勾结,已经罪证确凿,你们都不必再说了。”
“族长!”王家人一个个震惊不已,就连王子谦都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意难平。王子安还恍惚着,闻言豁然抬头,却喉中干涩,苦痛难言。
他知道祖父有罪,罪有应得,但王常林如此轻易地将之摒弃,仍让他对所谓的家族大义感到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