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37)
他来了,她也终于来了,可是……
“顾施主!”空明大师一声惊呼,让顾叔同回神。
他慢了半拍挥剑去挡,挡不住那人连绵不绝的、带着恨意的剑。空明大师不知此女是谁,见顾叔同只守不攻,心中惊讶万分。他想出手帮忙,陈伯衍却牢牢地挡在他的面前,道:“大师,有些事外人管不得。”
空明大师不明所以,露台上的人也一头雾水。
这忽然出现的女子似乎与顾叔同有着深仇大恨,招招对准了顾叔同。顾叔同却跟丢了魂儿似的,再不复大侠风范,而另一边,于尧为了躲避莲华钻入水中,莲华都散了,他也没有冒头。
于尧死了吗?这女子又是何人?
“姑娘且慢!”王常林出手阻拦,蓑笠翁亦从另一侧拦截,然而孟七七与陈伯衍好似心有灵犀一般,用同样的一招惊鸿照影,倏然移位,各自挡下一人。
秀剑对准了王常林咽喉,孟七七笑道:“王族长何必这么着急呢。”
王常林沉声:“孟兄拦我,难道你认识她不成?”
孟七七挑眉,“顾叔同可以拦人,我就不能拦人了?这是什么歪理。”
王常林怎么可能相信他的鬼话,他笃定孟七七一定与这女人有关,却又没有证据。忽然,身后传来惊呼,“苍庭圣君!”
是陆云亭来了。
众人无暇去想他怎么会认识苍庭圣君,此刻他们心中除了错愕便只有不解。苍庭与中原仙门一向不对付,堂堂圣君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她不怕被群起而攻之吗?
整个湖心比武场,霎时间鸦雀无声。
圣君被道破了身份,却反而放过了顾叔同。她收起剑来,目光倨傲地扫过一张张不可置信的脸,无形的威压扩散,将她的身影衬得极为高大。
此时此刻再没有人敢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女子,她是圣君,杀人不眨眼的魔道圣君。
王常林心中一凛,他着实没有想到孟七七竟会把圣君引来,可谓大胆之极。但这些年苍庭与仙门相安无事,即便圣君此时看起来只有一人,王常林也不敢贸然出手。略作思忖,王常林道:“不知圣君到此,有何贵干?”
圣君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笑意里,夹杂着的不知是嘲讽还是恨意。
她看向顾叔同,于是顾叔同那张苍白的脸便暴露在众人面前。他的震惊、苦痛、挣扎,都让她笑意更甚。
顾叔同没有预料到她的身份。
这张脸与当年的她何其相似,可她怎么会是苍庭圣君呢?怎么会……
顾叔同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王常林见状,忽然猜到真相,脸色骤变。他恨不得圣君立刻离开这里,把接下去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扼杀在摇篮之中,可孟七七不想。
他甚至觉得这群人磨磨叽叽,太慢了。
于是孟七七问:“顾前辈,你与苍庭圣君……是何关系?“
孟七七的话就像一柄锋利的刀,残忍地割开顾叔同的伤疤,再把里面的烂肉搅碎,不给顾叔同一点回还的余地。
“她是……”顾叔同声音沙哑,他多年来渴望的一切近在眼前,可是临到头来,他的嗓子却像被粗糙的沙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圣君看着她,嘴角的笑意终于全部化为讥讽,“你不敢说,对不对?二十几年过去了,你仍是不敢说。”
“不,不是……”顾叔同想要辩解,他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与她们重逢,他如此期盼着。
圣君却摇头,道:“你可以不说,我来替你说。你顾叔同一代剑道大师,一身正气,古道热肠,可是谁都没有想到你会有一个当上了苍庭圣君的女儿,对不对?你不敢跟人说你有一个歪魔邪道的妻子,你正直、你无私,可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连妻女都保护不了、甚至不愿意承认的孬种!你用你所谓的善去成就你的美名,你的愚善,杀死了我的母亲,杀死了你口口声声最爱的女人。”
圣君说着往前走了一步,那目光凌厉如刀,字字皆可诛心。
顾叔同却握紧了剑,任凭心中鲜血横流,却不发一言。
四下皆寂,只有圣君诀绝的话缭绕耳畔,“今日我来,与你恩断义绝。”
作者有话要说: 抢在十二点前!!!
☆、仙魔别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莫愁湖上仿佛都掀起了惊骇的波涛, 久久不能平息。一个备受推崇、一身正气的剑道宗师,竟然是苍庭圣君的亲爹, 这样的消息若传出去, 恐怕整个仙门都将受到震动。
无数人盯着顾叔同, 希望他能反驳,然而顾叔同紧闭双唇, 一点反驳的意思也没有。
“顾修士, 她说的可是真的?”蓑笠翁语气凝重。
“顾兄,你可要看清楚了, 千万别被人蒙骗了!”王常林忍不住出言提醒, 他丝毫不怀疑圣君所言的真实性, 但顾叔同不能认。若他认了,那他的名声就全毁了!即便如蓑笠翁这些前辈不会因为顾叔同的妻女而对顾叔同如何,可光光一个“圣君亲爹”的身份,便能让顾叔同今后在仙门中寸步难行。
陆云亭亦不忍顾叔同落得那等境地, 道:“这其中或许还有什么误会, 这件事不如让我详细问过顾兄, 再做定夺。”
话音刚落,陆云亭身后忽又响起一道戏谑声音,“陆大牛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通情达理了?”
陆云亭不用回头看都知道来人是谁,顿时沉下来脸来,反问:“与你何干?”
金满慢悠悠地走过来,道:“那顾叔同与这圣君小姑娘的家务事, 又与你何干?”
“你不要强词夺理,我与顾兄乃是朋友,难道一句话都不能说?”
“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跟他这般好了?”金满轻笑,那似乎把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的轻慢态度最令陆云亭窝火。
但陆云亭深知自己说不过对方,多年的争锋相对也让他摸索出了一条相处之道,那就是——闭嘴。
金满见他又不说话了,顿觉无趣。
王常林道:“金侯爷,此事关系重大,你这样说恐怕有失妥当。”
金满耸耸肩,不甚在意。但王常林只希望他别再出声捣乱,随即又把目光落在圣君身上,朗声道:“圣君孤身前来,胆量过人,只是你光凭几句话就想离间顾兄与我们的关系,恐怕不妥吧。”
圣君冷笑,正要说话,一直沉默着的顾叔同却开口了,“够了,都不要再说了。”
王常林心中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顾兄!”
“她就是我女儿。”顾叔同没有给他任何打断的机会,转过身来面对着所有人,目光扫过孟七七、蓑笠翁、陆云亭等等,所有痛苦深埋眼底,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诀绝,“当年我与一位魔修结为连理,只是担心她不容与仙门,便一直没有为她正名。直到后来她离我而去,我才悔不当初。是我错了,如若当时我有勇气将她带在身边、护她周全,也不会酿成今日之恶果。”
说罢,顾叔同的心中忽而闪过一丝释然。或许他早该将一切说出来,这么多年,他仍旧背着侠士的名头,可没有一个人能体会到他心中苦楚。
他们每一声赞扬,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像一把刀扎在他的心上。
“你错了?不,你根本不知道你错在哪里。”圣君的声音却愈发冷硬,她的嗓音里仿佛还含着那年冬夜里被剑气震落的雪,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堵住了她的口鼻,让她颤抖着,撕心裂肺。
“你与我娘在一起,却不敢与任何人说。你怕辜负师父的期望,怕辜负天下所有人,却唯独能辜负我娘,对不对?”
“不是的洛儿,爹从未这样想过……”顾叔同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忍不住向他伸出手去。
然而圣君却后退一步,言语之中恨意难消,“你四处救人,名扬天下,可是我娘在危难之中向你求救,你却不来。为何?因为你要去救别人,你要去救那些与你毫不相干的你的天下苍生!”
圣君每说一句话,便让顾叔同的脸色更白一分。此时此刻他好似一只恶贯满盈的鬼,被不断地打入无边地狱,一层、更深过一层。
陆云亭却据理力争道:“若他真是为了救人,纵使有错,也情有可原。”
“那我问你。”圣君直视着他的眼睛,道:“苍生何辜,我娘又何辜?只因为我娘修了魔道,她便被排除在苍生之列了吗?”
陆云亭噎住,他本能地想要反驳,可搜索枯肠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圣君却冷声追问,步步紧逼,“你们仙门中人从来满口都是仁义道德、天下苍生,可却为了针对一个顾叔同,便对我娘暗下毒手。你们是不是还要说,这是为了顾叔同好,我娘这么一个歪魔邪道,死有余辜,对不对?”
如果说刚才陆云亭仅仅只是无力辩驳,此时便是又羞又怒,“我可没有这样想过!”
“你不这样想,总有人这样想。修了仙道的人渣依然是人渣,披了人皮的狗依然是狗。”圣君似笑着,偏又冷酷无情。此时此刻再无人敢直视她的眼眸,尽管那是一双漂亮的年轻的眸子,却似淬了毒一般。
众人的心,忽然沉重起来。
露台上崇敬着顾叔同的年轻修士不在少数,可此时他们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至于圣君,她有错吗?她或许只是一个被牵连迫害的无辜女子,可她如今已经变成了圣君。
苍庭圣君,该是个多么心狠手辣之人。
她说苍生,可苍生究竟该如何判定?
蓑笠翁和空明大师轻轻叹了一口气,王常林却沉声道:“阁下身为苍庭圣君,与我们来讨论仁义道德、天下苍生,不觉得有些可笑吗?”
圣君蓦地笑了,“所以今日我来与顾叔同做个了断,好叫你们都知道,你们那些狗屁的仁义道德,我不稀罕。从今往后,我与顾叔同再无瓜葛,也省得你王族长如此——狗、眼、看、人、低。”
“你!”王常林脸色骤变,不远处却叫好声。
“说得好,说得妙极了。”来人乘一叶扁舟,舟上无人撑篙,却仍徐徐而来。
王常林眯起眼,“来者何人?”
来人抬头道:“你爹。”
孟七七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旁人不认得他,他可一眼就认出来了。能自称王常林他爹的人物,除了鬼罗罗,不作他想。
可鬼罗罗为何来此?孟七七忍着笑意,忍不住往陈伯衍身边退了一步。
陈伯衍不明所以,却仍主动将他护在身后。鬼罗罗见了,气不打一处来,扬声道:“疯狗你可真一点长进都没有,这么多年还是只会躲在你家小郎君后面。”
糟了。
孟七七没料到他一口叫破了“疯狗”这个名字,不知陈无咎是否还有印象。不过转念一想,他孟七七怕过谁啊,事到如今他本就无需再掩饰了。
于是孟七七啐道:“与你何干。”
两人这般斗嘴,王常林却已气急,双手紧握着拳头,恨不得让这些人通通消失。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接二连三地冒出来?他布置在沿岸的防卫人手竟是一个都没拦下不成?
圣君便罢了,拦不下尚且情有可原,可此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何人人都要来与他作对!
且不论王常林心中如何郁结又气恼,差点似蒋斜一般被气得吐出一口血来。鬼罗罗来此单纯只为凑热闹,没料到一来就听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心情豁然开朗。
他笑着向圣君拱手,道:“久仰圣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照人。”
圣君却对他无甚兴趣,“话已说完,在下告辞。”
说罢,圣君转身便走,可还不等孟七七责备她事情还没办完就过河拆桥,两位王家的管事便出现在她身前将她拦下。
王常林道:“圣君阁下,你以为我金陵城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圣君挑眉,“你以为你留得下我?”
顾叔同更是直接挡在了圣君面前,“你们放她走。”
“顾兄!”王常林急道。
顾叔同摇头,目光坚定,“我不能一错再错,你们放她安全离开此地,我便任由你们处置。”
双方僵持不下。
忽然,蓑笠翁脸色骤变,“于尧呢?怎么还没上来?”
于尧不见了,他沉入水中多时,可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众人齐齐看向孟七七,孟七七没说话,陈伯衍却开口了,“此事与我小师叔无关,即便他被莲华所创,也不该自此消失。”
“阿弥陀佛,陈施主所言有理。”空明大师站出来,道:“王族长,还请你立刻派人搜寻于长老,至于这位圣君……便让她走吧。”
王常林一惊,“空明大师,你……”
“苍庭与我仙门已多年未起纷争,何必再造杀孽呢?杀孽皆因人而起,不分仙魔。”说着,空明大师又望向圣君,“只望圣君回去之后亦能慈悲为怀,不要被仇恨蒙住了双眼,看不到这三千世界繁花美景。”
圣君不爱秃驴,可这秃驴此番劝说,却让她并不反感。顾叔同亦心生感激,可王常林心有不甘啊,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把他的计划全毁了,无论是让王子谦拜顾叔同为师,还是借由叩仙大会为他自己造势,都毁了!
他原想剑阁已经落寞,正好当他的垫脚石,北斗门又恰好与剑阁不对付,一切都如此顺理成章。
可是为何还会演变成如今这个局面,他不甘心,怎能甘心!
“爹!”一声疾呼,打乱了王常林思绪。他转头看,就见王子谦从露台处御剑而来,神色难得的慌张。
王常林一把抓住他,手下意识地用力,“何事慌张?”
王子谦吃痛,顿觉方才太过慌张失态,可这事情根本由不得他慢悠悠地来,“爹,三长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稍早一点,也稍少一点。
明天争取把无妄解决~小师叔又要开始戳人了,迫不及待~~
☆、以罪诛
无厌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是被五个披麻戴孝的人五花大绑地捆过来的。他们从湖心比武场的另一侧而来, 恰好避过了王常林等人, 顺利将人带到了众目睽睽之下。
此时这些人正抓着无厌站在露台中央,就等王常林过去。
修士们议论纷纷, 他们隐约能猜到“王家三长老究竟是不是无厌”这件事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提前做出推测。
很快他们便惊讶地发现, 周围至少七成的人,都觉得此人就是无厌。
钟吾摇头叹道:“此次叩仙大会波折横生, 王家这是失了人心了啊……”
冷面的郑成站在他旁边, 不发一言。
此时王常林等人相继回到露台,无厌一看到王常林便开始激烈挣扎, 旁边负责看管他的壮年男子却一脚踹在他身上, 而后回头看着王常林, 开门见山道:“王族长,我想你欠我们一个解释——我们苦苦寻觅数年都不曾找到的大恶人无厌,为什么会变成王家的三长老?!”
“是啊,你告诉我们, 这个害了我儿的仇人, 为什么会在王家被奉为长老?!”同行的苍老妇人亦出言质问, 滔天的恨意自她混浊的眸中勃发,粗砺的嗓音里仿佛还含着关外的风沙,声声泣血,“你说啊,为什么不回答!”
“我们找了他整整十年,为此颠沛流离, 却一无所获。可他却在你王府好吃好喝逍遥法外,王常林,你良心何在?!”
一声声质问,如怒涛拍岸,不给王常林任何反应的机会。饶是他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几个陌生人如此指责,也难以再保持平静。
“放肆!”王家的一位长老立刻出言喝止,然而这句“放肆”就像浇入滚烫热油中的水,反倒引起了更大的反弹。
“你们不想认是吗?”壮年男子沉声,一双眼睛死盯着王常林,“无厌已经被绑到了这里,你竟然还想抵赖?”
王子谦上前一步,强行压下心中怒火,咬牙道:“你说他是无厌,可有证据?”
“证据?你可看好了。”说罢,壮年直接撕破无厌背后的衣服,露出他背上一块烙铁烫出的烙印。
那个烙印,是一个巨大的“死”字。
有修士当即就想起了关外的传闻,“据说无厌消失前曾被关外平城城主抓起来,在背后烙了一个死囚印。本来他是要杀无厌的,可最后被无厌给逃掉了!”
壮年冷哼一声,道:“我乃平城守军赵绝,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谁要是有怀疑大可去平城验证。此厮当年在关外犯下滔天大罪,后来更是来到平城杀害幼女无数,其中便有我的妹妹。他就算化成灰,我赵绝也不可能认不出来!”
话音落下,其余四人纷纷表明身份。他们都来自关外,有亲人为无厌所害,才一路追踪至此。
五人细数无厌种种罪行,桩桩件件令人发指,简直罄竹难书。不少修士听得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将无厌绳之以法,纵是再铁石心肠之人,此时都面露不忍。
讨伐之势愈演愈烈,王常林犹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骤然冷静下来。他不能再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了,无厌必须死!
可是有那么多人在,他恐怕没有机会将无厌一剑毙命,而一旦他不能得手,说不定无厌就会把王家攀咬出来。
他不能让无厌这样破罐子破摔,他必须给他希望,让他为自己保守秘密,然后把他带回王家,再不知不觉地把他杀掉。只能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