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126)
“我会把你的话转达给他们的。”青姑郑重地答应他。
王子灵点点头,心中安定下来,倒头就昏睡过去。
王子灵安稳了,金陵城中却又迎来了另一个不眠夜。
青姑的身影穿梭在僻静的青石巷中,轻轻推开一扇半掩着的朱红大门,见到了又躺在软塌上拎着酒壶醉生梦死的金满。
青姑冷着小脸把周围的美人挥退,问:“宛南叔呢?”
金满坐起来,“他去王家坐镇了,有事?”
青姑随即把王子安一事道明。
金满沉默片刻,却道:“你师父呢?”
“我师父?”青姑一愣。
“出了北斗门那桩事情,我就不信他还坐得住。”金满道。
青姑最是不喜金满这处处都最了解师父的模样,不服气地说道:“师父跟大师兄在一起呢。”
金满最爱逗小姑娘,笑说:“你师父一定会来的,到时候,你就等着他怎么收拾你跟你那小郎君吧。”
青姑面色一僵。
金满便笑得愈发揶揄,“怎么,怕了?”
青姑瞪了他一眼,“不劳金侯爷费心。”
说罢,青姑转身就走。金满也不拦她,慢悠悠地喝了口酒,掀开珠链来到游廊上,倚着栏杆看向青石巷里愈跑愈远的小姑娘。
看样子,她是要去找薛满山。倒是学会给自己找后台了。
蝉儿死时,也不过这般大小吧,古灵精怪的模样,总是逗得人开怀大笑。若她还活着,该有多好。
思及此,金满的笑容染上一丝月华般的冷意。他仰头将杯中就喝尽,赤着脚,跃至栏杆上,摇摇晃晃、似醉还醒地没入无边黑夜。
王常林今夜亦不得安眠。
他儿子尸骨无存,而整个王家因为王子谦的死,风向又变了一变。无形之中,他的地位仿佛在慢慢地被王子灵取代,甚至于王常林觉得家中人看他的眼神,都发生了变化。
他恨,却只能枯坐书房中,竟连爱子的尸首也无法找回。
同行的修士说王子谦的尸体已被妖兽撕碎,遍寻不得。
王常林只觉可笑,尸骨无存,好一个尸骨无存!死无对证!
夜半之时,忽然有人造访。
王常林暗想此事还有谁会来拜访他,便留了个心眼,隔着门问:“来者何人?”
来人压低了声音答:“是我,孟离。”
孟离?北斗门的二把手。
王常林思虑数息,连忙开门将人请进去。二人密谈至天明时分,孟离方才离去。
天光熹微,几只飞鸟躲在树梢上,振翅欲飞。
孟离离开王府后便穿过几条街巷走上了御神道,此时,在妖兽带来的恐慌中度日的百姓们,才刚刚起身。
昨夜,不知又有多少人失眠到天亮。
妖兽继续在肆虐,那一道道张开的裂缝便像是天空的伤痕,无法愈合。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巡逻的修士以及雁翎卫,个个神色肃穆,脚底都沾着血泥。
百姓们惶惑不安,却又无法逃离,不知该逃去何处。据前几天逃入城中的人来说,外面的情况更差,幸得公主殿下大发慈悲,准许他们躲入城中,否则必定横尸荒野。
两相比较,金陵城的百姓们再抬头望着那宛如透明罩子一般的结界,便觉心安不少。这罩子虽说将他们困在了城内,可也保护了他们,不是吗?
于是,汲水的、买菜的,都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从家里走出来。他们仍然活着,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与此同时,城门处。
孟七七乔装打扮混在人群里,不显山不露水。城中有结界,他无法直接御剑进入,便只得等在这边。他也不想被人知道他已经到了,甚至用上了人、皮面具。
可是已经过了每日开城门的时间,城门却迟迟不开。
等在外头的百姓慌了,他们大多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甚至身上还带着伤。能走到这里的,老弱妇孺已经占很少的部分。
裂缝不知何时又会在四周张开,妖兽或许就在不远处,马上就要赶来。他们惊慌地呼喊着,好几个大汉不停拍打着城门。
可是城门依旧不开。
城楼上的的士兵们望着这一幕,一个个握紧了手中的枪,眸中有同情、有担忧,还有一丝被无穷无尽的妖兽吓出来的麻木。
一个士兵忍不了了,转身跑去禀告上官。
可将领却苦着一张脸,一夜没睡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沙哑着嗓音说:“城里的人已经够多了,再多,养不活怎么办?”
上头没有命令,谁也不敢轻易开门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久违的存稿箱君!
☆、为圣者
“开门!”
“开门啊!”
无数的呐喊和哭嚎声似海浪, 拍打着孟七七这颗礁石, 震得他泛起耳鸣。他睁眼去看,竖耳去听, 真是好一出人间惨剧。
这四周的一切, 都让他万分烦躁。
明明已经是秋天, 明明还是破晓,天气就热得不像话。一如不知名的街上包子铺里冒着热气的笼屉, 打开来放着满满当当的大白包子。
把肉馅的包子撕开, 汤汁顺着手腕留下,是鲜红的血液。
他越来越烦躁, 一颗心仿佛没有落点。被声浪不断地抛着, 又撞在金陵城的结界上, 发出“咚”的一声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
忽然,有什么东西撞在了他的腿上,他低头去看,就见一个脸上都是黑灰的小少年忙不迭地躲开, 而他的背后, 有一道明显的妖兽的抓痕。撕裂了衣帛, 露出泛着黑紫的足有成年人小臂那么长的伤口。
他在哭。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模糊了他脸上的黑灰,他却不敢发出任何一丝声音。可是原本绑在背后的布片掉下来了,伤口曝光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惊慌似瘟疫飞快蔓延,所有人如潮水般向四周退散, 避如蛇蝎。
在妖兽面前,普通人的命,贱如蝼蚁。
“是妖兽!”
“妖兽来了!!!”
“妖兽来了!”
“快开门啊!求求你们!”
哭嚎声、惊叫声,刹那间惊得飞鸟四散。
可妖兽的抓伤明明不会传染,妖兽也还没有到来。所有人都像吓破了胆,无数的针扎在心上,稍稍一碰,都是钻心刺骨的疼痛。
城墙上的士兵,也在第一时刻组成防御阵列。那银亮的枪尖朝外,如一排排尖刺,对着无人的天空,如最后一点反叛的棱角。
“滴答。”那是汗水落在枪杆上的声音。
粗糙的手掌握住兵器,五指张开又握紧,青筋暴起。
惊声慌乱如蚁群的城外百姓,和静谧到落针可闻的城墙,仿佛两个决然相隔的世界。
“干。”孟七七骂了一声。
他的声音是平静的,平静得仿佛没有一丝波澜,甚至有点冷漠。而后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城门,拨开慌乱地人群站到门前。
凝神,提气,横眉,冷视。
“都给我让开!”
忽然爆发的威压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几步,他们仿佛是被一股劲气在推着走,待终于站定身子,惊愕地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相貌平凡的青年站在城门前,望着高高的城门,一身冷冽。
“你——”
质问的话还未说出口,那人就在众目睽睽之抬起脚,用力踹出!
“砰!”一直紧闭的怎么也拍不开的大门,在重踹之下轰然打开。门栓断裂,尘土飞杨,阳光从洞开的大门里倾泻而下。
太阳,终于从远山后一跃而出。
所有人像被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更无法言语。无边的错愕与惊喜席卷心海,让他们只能涨红了脸,发出无意义的音节。
守城的士兵惊慌不已,这门要是被踹坏了,他们拿什么去抵御妖兽?!可是城外的百姓已然疯了一般从门内涌入,将前来查探的士兵们冲了个七零八落。
“来者何人?!”
“不要冲!不要挤!”
“警报!警报!”
“……”
混乱的场面,让人们的神经更加紧绷。士兵们虽未曾开门,却也不愿对百姓们动手,只能在人群中艰难行走,踮着脚望去——却见那个一脚踹开了城门的青年,正回头往城外走。
他起初走得很慢。
而后越走越快。
越走越快。
趴在地上痛哭的少年已经煎熬地弓起了身子,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背后的伤口撕裂开来,承受着阳光的曝晒。
“妖兽!”妖兽真的来了,从城墙前方的官道两侧树林中,十几只妖兽齐齐冲出。其中一个尤为巨大的,张着血盆大口朝匍匐在地上的少年扑去。
“唰”的一声,孟七七在快速的奔跑中抽出剑来,足尖点地,整个人如飞鸿掠起。
天光,自秀剑上掠过。
银亮的长剑当空挥下,干脆利落地将妖兽拦腰斩断。
“吼——”吼声还未散去,躯体便已裂成两半。无数的鲜血喷洒如泼墨,而孟七七持剑从中掠过,滴血不沾身。
脚掌触地,孟七七整个人滑行数步,铲起烟尘如龙。
此时,少年就在他的脚边,他单手将之拎起,反身朝城门内仍去,“接着!”
话音落下,其余妖兽已近在眼前。
孟七七扭了扭脖子,松松骨骼,在城门处无数人惊愕的泛着异彩的目光中,一人一剑杀入妖兽群中。
“噗!”秀剑无不犹豫地刺入妖兽的心脏,孟七七抬起脚,一脚踹在身侧另一只妖兽的头颅上,踢得它七窍里都流出血来。
“砰!”妖兽重重地倒在地上,孟七七抽出秀剑,剑花都懒得挽,鬼魅的身影在妖兽群中掠过,冰冷、无情地屠戮着妖兽的性命。
元力于剑上爆发,孟七七一剑将妖兽挑起,飞起一脚将之踹出。妖兽嘶吼着向官道旁的树林里倒飞而去,砸在数个同伴身上。
“轰——”元力炸开,碎肉横飞。
城门前,只剩孟七七一人站立。
一个人,一把剑。
妖兽远远地躲在官道上、躲在林中,锋利的爪子刨着地,低伏着,对着凶猛的敌人露出了獠牙,恐惧而不甘地低声嘶吼着。
城门上下的士兵和百姓们已经彻底呆住了,完全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为何会如此厉害。
他们甚至还看到他伸出手,对妖兽挑衅地勾了勾手——来啊。
妖兽不是人,没有复杂的情绪,可也能感觉到来自于孟七七的威胁,和他狂傲的战意。它们被激怒了,呼朋唤友的叫声练成了片。
而就在此时,一道裂缝就在城墙前方前方张开,距离孟七七不过百步远。
所有人的心都不由揪起,看着孟七七的目光充满了担忧!
甚至有人高呼:“快回来!”
“快回来!门要关了!”
然而他却置若罔闻,只是抬眸看着四周涌来的妖兽。没有人看到他的嘴角微微勾起,眸中闪过一丝狠戾的神光。
他抬起剑,剑刃上元力流转,那瞬间爆发出的光亮晃瞎了别人的眼睛。
只见他轻轻挽出一朵剑花,那动作看似缓慢,却被赋予了一种特殊的韵律。而后那朵剑花从他的剑尖飘离,花瓣舒展着,旋转着,化为无数流光的飞剑。
“莲华!”
“是莲华!”
“天呐……”
城墙上,一双双眼睛里倒映着盛放的飞剑,而匆匆赶至的将领急忙揪起下属的衣领,“快、快回去禀报,就说孟七七来了!”
而话音刚落,无数飞剑如雨,对着奔腾而来的妖兽爆射而下。
“吼!”
“轰——”
无数的妖兽被飞剑洞穿、被莲华散开的劲气掀飞,断肢、血沫,在无边的尘土与腥臭味中齐飞,整个场面,一如修罗地狱。
“啪!”一截断肢拍打在城墙上,劲气冲击得刚要关上的城门再度被冲开,推门的人仿佛被人重击,倒退好几步。
而孟七七三个字,更是震耳欲聋。
只是转瞬间,城门处便齐刷刷跪下一片,口呼“圣人”,激动不已。尧光帝在大夏千年传承中,逐渐被神化,百姓们尊之为圣,香火不断。
而此时此刻,这些在妖兽之祸中饱受苦难的百姓,忽然看见了孟七七,便似看到了汪洋中的一根浮木,真心实意地叩拜着、呼唤着,希望圣人能再度带领他们脱离苦海。
“都进去!不要堵在门口!不要堵!”士兵们呼喊着,可人群却似魔怔一般,望着孟七七的方向不断叩拜,有点热泪盈眶,有的甚至头上都磕出了血。
小队长干脆一咬牙,“拉走!都给我拉走!”
这时,孟七七一招莲华击杀大半妖兽,再铸下一道剑篱——这是他从陈伯衍处学来的。
他闪身回到了城门内,城门缓缓闭合时,他看着跪倒在他身前、不断被拖走的百姓,心中那股被酣畅淋漓的厮杀而释放的烦躁之意,忽然又回来了。
他不恨季月棠背后搞阴谋,为他扣上一顶圣人的帽子。这世上阴谋阳谋,最后不过是四个字——成王败寇。
他也不厌恶世人在遭遇苦难时,永远只会寻求上苍庇佑,期待佛祖顾怜,因为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人类有时,不如一只没有灵智的妖兽活得更清楚明白。
真奇怪,他会有这样的感受。
真奇怪,他好像对这样的事情已经近乎麻木了。
他脚步加快,面色冷硬,毫不迟疑地穿过叩拜的人群。
“圣人!圣人!请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啊!”
“圣人,你一定要为我儿报仇啊!”
“圣人……”
一声声呼唤被他甩在脑后,他大步向前,怒斩妖兽。
今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妖兽的尸体已在街边堆积,四处奔走的雁翎卫和修士们互相交织出一道道血色的风景线。
孟七七握紧了秀剑,向着前方,一路杀去。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去一段情节就是金陵大战了,么么哒~
☆、战金陵(一)
城中不知何处响起了激烈的鼓声, 砥砺着修士们奋勇杀敌。
“咚、咚咚……”声声不绝。
但今日的妖兽似乎来得格外多, 到处都有裂缝,好在金陵修士云集, 又有训练有素的雁翎卫四处巡逻, 才能护佑大部分人的安全。
可即便如此, 孟七七沿途还是看到了好几个普通百姓的尸体。这些尸体大多都还健全,妖兽们来不及把他们撕碎、啃食, 便又被修士杀死。
杀人, 与被杀,都在眨眼之间。
孟七七一路杀上御神道, 御神道是金陵最为宽阔的一条大道, 花岗岩铺路, 可供六辆马车并排而过。往日里,御神道街边商铺林立,行人如织,热闹非凡。
可今日的御神道, 变成了一个修罗场。
街边的商铺, 要么门窗紧闭, 关门大吉。要么在战斗中被损毁,变得一片狼籍。鲜血喷洒在洁白的纸窗上,许是那血珠的速度太快,竟击破纸窗,拍打在躲在床后小心窥探着的小二身上。
“啊!”他抹了把脸,惊叫一声, 惨白着脸飞快地退回内院。
孟七七甩了甩秀剑上的血,举目四望,偌大的御神道,到处都是妖兽和修士厮杀的身影。鲜血,染红了小半条街。
难以想象,这样的场景竟然每天都在上演。
他又抬头,看着无数在屋顶上奔走、瞭望的雁翎卫。他们的行动更有纪律、更快、更迅速,所谓站得高看得远,一旦发现某处有妖兽出没,他们便会立刻投入战局。
不少修士纷纷学着他们的样子,御剑在全城驰援。
孟七七却并没有效仿,他仍旧按部就班地在地上走,笔直地、坚定不移地往缠花楼的方向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只是让他越来越感到疑惑的是——这一路上他怎么一个白面具都没有碰到?
他不知道妖兽的数量是不是每天都这么多,可白面具一个都不出现,太奇怪了。
思及此,孟七七立刻伸手拦住一个正杀得眼红的修士,“我问你,今日的妖兽数量比之昨日如何?”
那人一时没回过神来,手还维持着挥剑的动作,待孟七七又把问题重复一遍,才一个机灵大喊道:“孟七七!”
是我!
孟七七蹙眉:“回答我的问题。”
那人这才答道:“今天都快疯了!昨日我还能歇上一会儿,找个店家帮我下碗面吃,今日哪儿还有空!”
“白面具呢?之前可曾有见过?”
“见过啊!我还杀过两个呢!”
曾经出现过,今日却忽然销声匿迹。
骤然增多的妖兽,背后又有什么阴谋?
与此同时,缠花楼内,一身戎装的颐和公主与薛满山、王常林等各派代表齐聚一堂,正紧急进行磋商。
“这是我与我的幕僚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我们必须反击!我们用结界护住了金陵,可若是不有效遏制裂缝,阻住妖兽继续闯入,仍是一死。”
上官宫主蹙眉道:“依公主殿下所言,我们派人进入秘境,从源头把守住裂缝。可秘境之大,妖兽之多,还有白面具虎视眈眈,你焉能保证我们把人派进去,不是在送死?”
“上官宫主,我知道你的担忧,可是坐以待毙不是我颐和的作风,更不是我大夏的立国之道!泱泱大夏,是在刀口上建立起来的,我相信无论是谁,都不会缺乏赴死的决心。”颐和的话掷地有声,她凌厉的目光扫过一众仙门长辈,继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