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54)
那可真是一阵风,只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独自走在前头的沈青崖看着忽然出现在他身侧的孟七七,不禁问道:“你又与他拌嘴了?”
“哪有的事。”孟七七脸不红气不喘,负手而行,风流倜傥。
沈青崖莞尔,回头看了一眼,没瞧出什么名堂来,遂作罢。
不多时,赵宅到了。
赵海平辞官之后便从原来的大将军府搬到了最为幽静的城北一角,三人逐渐远离热闹的街市,一路打听,这才找到了这一处被竹篱环绕的偏僻所在。
“神京城中,原来还有这样的地方。”沈青崖望着眼前竹影重重、草木幽深的模样,深吸一口气,只觉口鼻中萦绕的都是清爽之意。再回头遥望,碧波之上波光点点,把俗世的喧嚣都隔得极远。
城北有一处大湖,赵宅就坐落在湖与城墙的犄角里,安身一隅。从湖的那一面望过来,这儿只有茂密的竹林,却不知竹林里还有一位曾显赫一时的大将。
孟七七轻叩竹扉,“赵伯伯在吗?周四郎的后生来看您了。”
清越的声音传入林中,换来竹叶莎莎。三人喊了两声便静候着,态度比在百花楼面对皇帝时更加恭敬。
拜访赵海平是孟七七一早就定好的事情,当年的元武之争他并不了解,但是无论皇帝在他面前如何懊悔如何痛惜,他都无法将之单纯的作为周自横的友人看待。他首先是个帝王,逼得周自横自此不入神京的帝王。
孟七七永远记得当年周自横带他路过神京时,站在城门外遥望着高耸城墙时的情景。
那是多失望、多痛心,才会让周自横重情重义的人立下那等誓言。那时孟七七还很不理解,有什么能比命更重要?周自横都受伤了,就该进城修养,可周自横死活不干,什么伤到了他眼里都是一壶酒就能治的。
于是他又喝着酒,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那就是一个酒鬼,孟七七想,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一定是喝酒喝死的。
不过赵海平是不同的,周自横曾对他说过——若有一日你去了神京,记得替我拜会一下我二哥。有什么事,你也可以找他帮忙。
不多时,安静的竹篱内终于有了回音。一个十来岁的青衣小童小跑着从里面出来,不谙世事的澄澈双眸扫过孟七七三人,腼腆地向他们作揖,道:“客人久等了。”
孟七七笑道:“没事儿,赵伯伯在里面吗?”
“在呢。”小童点点头,开了门请他们进去。
三人在小童的带领下很快便来到了一处绿竹掩映的小竹楼前,小童让他们稍等,提着衣摆正要去喊人,一道洪钟般的男声便从竹楼后面传来。
“来了来了,哪个是四郎的后人?”一个打着赤膊身上还挂着汗珠的健壮男子大步走来,虽已年过半百,可仍精神抖擞。
孟七七上前一步,弯腰见礼:“孟秀见过赵伯伯。”
赵海平几步就走到孟七七面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这么一个威武大汉,眼眶倏然就红了。他急忙把人扶起,“贤侄快别见外,我们不讲这个虚礼。”
“义父、义父!”小童连忙扯他的衣服,小声提醒:“先把衣服穿好啊义父。”
赵海平这才一拍脑门,想起自己是在练武途中急匆匆跑来的,还光着膀子呢,太失礼了。于是他留下小童招呼客人,自个儿忙不迭跑回屋里换衣裳。
小童捂着脸有点儿不好意思,沈青崖便温和地揉揉他的脑袋,问:“怎么还不请我们进去坐呀?”
“呀,快请进!”小童顾不上不好意思了,勤快地把他们带到竹楼旁专门用来待客的亭中,又转身去端茶水。
茶水还没现成的,他便自个儿拿了个桶去井边打水,小小年纪,倒是懂事得很。
孟七七四下打量着,此处似乎只有赵海平和小童二人,一眼望去皆是绿意,耳中萦绕着的,也都是落叶与鸟鸣之声,着实幽静得很。
“此处真是个好地方。”沈青崖目露喜色,他天性喜静,即便在喧闹人群中也一定是最安静的那一个,这种地方对他再适合不过。
此时,赵海平回来了,他似乎是个急性子,三句寒暄都撑不过,便直入主题:“四郎如今怎么样了?找到他了吗?”
孟七七摇头,“至今还未有任何音讯。”
顿了顿,他又问:“赵伯伯可想过要离开神京去找他?”
赵海平默然,刚毅的脸上露出一丝苦色,“不是我不想去找,而是我走不了。神京不是我的地盘,我虽然交了帅印,可若是有一个人不信我,那我就走不了。”
“是……当今陛下?”孟七七问。
“你能猜出来,想必四郎应当把许多事都告诉你了。当年他俩决裂,我劝不住,最后也心灰意冷,干脆辞了官。可陛下终归是陛下,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怕您为了我小师叔,也与他反目成仇?”孟七七道。
“谁又知道呢。”赵海平低沉的声音里似乎藏着一丝嘲讽,末了,他摆摆手,复又笑道:“不提这个了。你远道而来,我本该好好招待你,不过四郎当初离开前曾有一物放在我这儿,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你跟我来,我先把它交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早啊各位!
☆、小葫芦
赵海平从屋内拿出一个酒葫芦, 孟七七认得这个葫芦, 周自横的葫芦每个都长得差不多,再普通不过的葫芦, 便要配一个玉做的壶塞——翻过来一看, 果然, 葫芦底部刻着一个“周”字。
“你打开看看。”赵海平道。
孟七七遂打开壶塞,发现酒葫芦里装着什么碎布一样的东西, 很轻, 但壶口太窄,倒不出来。可这难不倒孟七七, 他随手在须弥戒里摸索着, 找出一根细簪子来, 手指轻轻一捏,就把簪子的尾巴弯成了小钩子状,轻而易举地把酒葫芦里的东西给勾了出来。
那是一张破旧的颜色暗沉的羊皮纸,纸上有被酒液浸染的痕迹, 又因为一直被塞在酒葫芦里, 弥漫着一股酒气。
孟七七拎着它挥了挥, 散了散酒气,这才把它在桌上摊开。另外三人齐齐凑过来,只见这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只是由于时间过去太久,又被酒液浸染,看不大清楚。
“这写的是什么?”赵海平眯着眼, 眼睛似乎不大好了。
孟七七摇摇头,问:“赵伯伯没拿出来看过吗?”
赵海平亦摇头,道:“没有,四郎说这东西很重要,轻易不要给别人知晓。我怕我一不小心泄露出去,便干脆没看。”
此时,沈青崖忽然轻咦一声。
孟七七立刻问:“看出什么了?”
沈青崖没有答话,拿起羊皮纸走到阳光下更仔细地看着。孟七七不敢打扰,更伸手拦下赵海平,小声道:“放心吧赵伯伯,这是我过命的朋友,信得过。”
沈青崖自幼饱读诗书,若论博学程度,恐怕仙门年轻一辈之中无人能出其右。孟七七猜他一定发现了什么,他们能做的,唯有等。
可沈青崖似乎也陷入了困境,眉头深蹙,目露迟疑。良久,他才回过头来,不甚确定地道:“这似乎是一份曲谱,只是它记录的方式很怪,与一般的曲谱不大一样。”
“曲谱?”孟七七挑眉,想到周自横那不靠谱的老匹夫,道:“难不成是什么行酒令?”
“不是。这更像是什么大型的宫廷曲目或是军中的战曲。”沈青崖道。
闻言,陈伯衍道:“若是砥砺军士的战曲,我黑羽军中也有,且威力不小。”
孟七七忙问:“怎么说?”
陈伯衍余光扫了一眼赵海平,顿了顿,道:“若是普通的战歌,顶多能够鼓舞士气。但仙门中有不少精通音律的前辈,以音律为利刃杀敌,我黑羽军中流传的那首战歌,不光能鼓舞士气,还能在短时间内令军士体内元力大增。”
孟七七点点头,但疑惑始终不减,“可这种乐曲对我小师叔可没什么用,他把它藏那么好做什么?它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说罢,孟七七又把羊皮纸拿起,企图从中再发现一些端倪。
沈青崖道:“这份曲谱是残缺的,曲谱的名字应当在右侧,可是你看,右侧那一部分被撕了下来,没有了。”
孟七七仔细看去,果不其然,便问:“你能哼一段来听听吗?”
沈青崖怔住,看看孟七七和陈伯衍,又扫过赵海平和终于煮好了茶拎着茶壶跑过来的小童,道:“我试着弹一段吧。”
语毕,一架古琴忽然出现在沈青崖的手上。小童又惊讶又好奇,把茶壶往桌上一放,就紧挨在义夫身边看沈青崖弹琴。
沈青崖弹琴时很专注,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琴弦,似是在抚摸着天姥山上通灵的白鹿。他试了几次音,不疾不徐地摸索着心中的旋律,神色平和。
本就幽静的竹林里,似乎更静了。
一片竹叶悄然飘落在他手边,轻轻触碰到他的尾指,又被忽起的旋律震落了下去。
琴声悠扬,霎时间,竹叶的落下,风起的弧度,似乎都覆上了一丝雅意。就连赵海平这样出生行伍的大老粗,都忍不住凝神静听,生怕发出一丝生意,破坏了这份意境。
昔有王子晋树下吹箫,今有沈子鹿竹林抚琴。
孟七七不得不承认,他虽是一头不通音律的笨牛,可每次听沈青崖弹琴,总是能轻易得放松下来。明明从未到过天姥山,可却好像已经神游过一遍,看到了青崖上悠然自得的白鹿。
可这一次,孟七七却忍不住蹙眉。
沈青崖也很快察觉到了曲意的误差,双手轻按琴弦,停了下来。他慢慢闭上了眼,琴声停了,风也静了,竹叶的飘落似乎也停滞了下来。
纤细的手指,轻轻地顺着琴弦抚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斑驳的日光从竹叶缝隙中洒落,似断续的音律,在沈青崖的长而浓密的睫毛上跳跃着。而碎裂的光影,就在云朵不断的迁徙中,分分合合。
蓦地,一缕微风吹动了他鬓边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沈青崖倏然睁眼,手指疾掠,激昂的乐声恍若冲破了束缚,杀意四溅。
无边的落叶,以竹亭为中心,如利刃扬起。
这是用上元力了,孟七七仔细感悟着,目光再度落到羊皮纸上。
小童则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目不转睛地看着,脸上满是兴奋。可很快,沈青崖又停了下来,方才的肃杀便如潮水,消失无踪。
“感觉如何?”孟七七问。
“不大对。”沈青崖微微蹙眉,道:“或许是曲谱缺失的缘故,又或许是乐器不对,我总觉得我演奏出来的与真正的曲子,有所差别。”
陈伯衍便道:“这不要紧,周前辈也不会弹曲。”
“对。”赵海平深有感触,道:“通常都是别人弹给四郎听,他在旁边喝酒听曲,哪里会弹曲子。”
“那小师叔收着这么一个曲谱做什么呢……”孟七七仔细思忖着,想要解开这个疑惑,他们或许得先查清楚这曲子到底叫什么名字。或许有了名字,就能知道它背后的故事了。
忽然,孟七七想起什么,拿起葫芦来晃了晃,又从中勾出一个东西来,“我记得这里面还有一样东西,这是……地图?”
地图的出现让人心喜,而且这张地图并不像羊皮纸的曲谱那样模糊不清,一笔一画都记录得很清晰。但这幅地图太简单了,只有寥寥几笔,别说只能指向一个大致的方向,就是地图画的究竟是什么地方都让人猜不出来。
赵海平作为曾经的大将军,对整个大夏疆土都非常熟悉,可即便是他,也认不出来。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时,孟七七忽然茅塞顿开,从须弥戒中飞快掏出了另一张地图与之对比,并问:“像不像?”
“这画的不是一个地方吧?”赵海平疑惑道。
“当然不是一个地方,你们不要管线条的走向,单从这两幅图的绘制方式去看,像不像?”孟七七略有些激动。
“像。”陈伯衍给出了肯定答案。
孟七七受到鼓舞,飞快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你们知道这张地图上画的是什么吗?这也是小师叔给我的,画的是王氏秘境中的路线,你们看这儿——目的地是一个红点,这个红点代表的位置就在王氏秘境的深处。这两张地图如此相像,这是不是代表,这张图也是秘境的地图?”
陈伯衍点头,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但问题在于——这张图代表的是哪个秘境?”
十九个秘境,排除阴山还剩十八。这是否仍是王氏秘境的地图,亦或是另一个秘境的地图,都未可知。
这是个大问题,孟七七思忖片刻,沉着道:“如无别的办法,我们只有一个一个找。十四个小秘境嫌疑较小,可以暂且排除,另外三个大的,其中两个分别在天姥山和孤山剑阁,对于我们来说,进去并不难。”
沈青崖点头,默认了孟七七的说法。
赵海平对仙门秘境不甚了解,也帮不上什么忙,便未插嘴。拍拍小童的脑袋与他吩咐了几句话,便起身去张罗吃的。
赵海平一走,孟七七郑重说道:“还有一事方才我没有说,这个红点指向的目的地,就是我遇到敲钟人的地方。那儿的格局与秘境入口处的殿宇一模一样。”
“等一等,钟?”沈青崖忽然怔住,回过神来后,急忙翻出之前的曲谱,指着上面一个模糊的标志,问:“你们觉不觉得这就像一个钟?这张图上许多标记并不是文字,应当代表着不同的乐器,而钟也算得上一种乐器。”
“我记得,秘境里的钟声能使妖兽陷入狂暴。”陈伯衍沉声道。
一条条线索,忽然间以匪夷所思的关系联系到了一起。
孟七七飞快地理着思路,可线索太杂,想要把它们完整地拼凑起来,孟七七还需要更多更有力的佐证。
陈伯衍亦陷入了沉思,他下意识地摩梭着那张简单的地图,遥想起了阴山。无数线索最终都指向秘境,阴山又是秘境中最特殊的一个,再加上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那场弥漫着疑云的追杀与失忆,或许他该找个时间亲自回去看一看。
他必须把黑羽军牢牢攥在手里,阴山是绝不能出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 美男弹琴是标配。
☆、元武别
回阴山之事不可急于一时, 在陈伯衍的心里, 他同样放不下孟七七。此时此刻孟七七仍与沈青崖凑在一起积极讨论着“钟与秘境”的事情,那时而闪亮时而深邃的眸子, 让陈伯衍不自觉地便看得入了神。
可是不过片刻, 他便按捺不住了。
沈青崖再次开始抚琴, 试图找到正确的曲调,他阅谱无数, 或许能够从中找到一丝熟悉感。孟七七就站在他身旁, 俯身凑得极近,还时不时伸手也拨两下。
沈青崖脾气好, 一边心疼自己的琴, 一边又不想搅了孟七七难得的雅兴。最后实在看不过去了, 干脆手把手教他如何拨弦。
谁知斜里伸过来一只手,半道就把孟七七的爪子给抓了回去。孟七七正在兴头上呢,忽然被人搅了,登时蹙眉。
他回头, 便见陈伯衍低眸望着他, 道:“小师叔, 歇一会儿吧。”
孟七七挑眉:“我又不累。”
陈伯衍却抓着他的手没有要放的意思,他的体温偏冷,剑体觉醒之后更是带上了一丝寒意,可孟七七的掌心却很热,愈是久握,陈伯衍就愈不想放开了。
“让沈兄自行琢磨吧, 我们都不通音律,恐怕帮不上什么忙。”陈伯衍解释道。
“是吗?”孟七七觉出一点不对劲来,余光瞥着两人交握的手,却故意忽略了此处,抬眸看着陈伯衍道:“我记得你以前会吹树笛。”
陈伯衍:“……忘了。”
闻言,孟七七缓缓勾起嘴角,眉眼含笑地盯着陈伯衍,道:“大师侄记性可真不好,那下次我想听了怎么办?”
“师侄可以再学。”陈伯衍面色不改。
这时,沈青崖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孟七七疑惑看去,不期然间撞见一双懵懂的充满好奇的双眼。
小童提着菜篮子站在亭外,眨巴眨巴眼睛盯着孟七七和陈伯衍握着的手。
孟七七忽然想起小玉儿,他开始怀念那个乖巧可人的小徒弟了。于是他拍拍陈伯衍的手背,训斥道:“都几岁的人了,松手。”
陈伯衍不知道他的语气为何又忽然冷了下来,小师叔的心思深如海,芳君猜不透啊。
那厢沈青崖忍着笑,指尖轻快地弹了一曲凤求凰。
天光云影,在静谧的竹林小楼前悠悠掠过,时间在三人的笑闹中过得尤其得快。不过片刻光景,红日便已西斜。
赵海平从竹楼后面自己开垦的菜地里摘了许多菜,又取了些腊肉,做了几道小菜。他原是想出门去买些肉回来的,不过此地太偏,这一来一回怕是来不及,便从地窖里拿了几坛上好的酒招待贵客。
三大坛拍了泥封的酒依次排开放在桌上,赵海平满腔热情地拍着孟七七的肩,道:“好贤侄,你小师叔最喜欢喝酒了,往常我们聚在一起,那都是要不醉不休的。今日你我初次相见,怎么着也得干个三大坛,怎么样?”
孟七七:“……赵伯伯,如此美酒,必是珍藏。晚辈喝个半坛便够了。”
“嗳,你可是周四郎的后人,半坛怎够?别跟你赵伯伯见外。”赵海平怎能让贤侄喝得不尽兴呢,否则下次周四郎那酒鬼定要埋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