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180)
陈伯衍抓住他的手, 触碰到他冰凉的指尖, 微微蹙眉。可他并未如往常一样出言训诫,把孟七七拉入怀中,用温暖的被子裹住,他便问:“外头如何了?”
“老匹夫发威了,结界也顶住了,暂时无碍。子鹿正与小山准备摆破阵曲, 等到天明时分,大约便能奏响。”
孟七七寥寥数语简单概括,可陈伯衍知道,真实情形必定非三言两语能描述。
事实上,郎胥、陆云亭等人都受了不小的伤,金满更是耗空了自己的真火,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再战。而从孟七七刚刚收到的战损来看,普通修士的伤亡更严重。
如今能够再战的,竟只剩下了八百余人。这八百余人,便是他们最后的倚仗了。
因此,哪怕困倦至极,孟七七也没有停下来休息,不停摆弄着黑玉牌,企图从中找到打开新秘境的方法。
此时此刻,他靠在陈伯衍温暖的怀里,困倦便席卷而来。可是他不能睡,大阵还需要他,外头的厮杀也还未停止。
陈伯衍拿过他手上的黑玉牌,温热的掌心捂着他的眼,道:“你可以睡一会儿。”
孟七七兀自哼哼,却不肯睡。他一睡,重压就又到陈伯衍身上了,若真把人压坏了,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他还指望着陈芳君七老八十的时候还能给他举高高呢。
“有眉目了吗?”陈伯衍问。
“没有,这些黑玉牌拼都拼不起来,尧光难不成是在耍我?”
“或许需要特殊的法子。”
陈伯衍觉得尧光不会开这样一个玩笑,只是从他临终前那些话来看,这黑玉牌起不起效用、新秘境能不能打开,都是个未知数。
毕竟,在这之前谁都没有尝试过。
他心念一转,以元力割破指尖,将鲜血涂抹于玉牌边缘。孟七七来不及阻止,而下一瞬,黑玉牌上就亮起了光华。
他立刻凝神:“这怎么回事,我先前已经试过这个办法了……”
话音未落,他便又反应过来。他毕竟是季月棠的一根肋骨,其实与尧光并无本质关联,而陈伯衍可是剑灵,这黑玉牌大约是尧光用无名剑刻下的。
思绪绕了一个弯,光华也渐渐淡去,这一次的黑玉牌变成了完整的一块,现在应该叫它黑玉碑了。碑面上刻着的正是大夏的版图,且包含了关外。
“你能感觉到新秘境的波动么?”孟七七问。
“能,但这感觉很诡异。”说罢,陈伯衍给孟七七看自己的手指。只见那道被割破的口子竟变大了许多,指尖甚至都有点泛白。陈伯衍仔细运转功法,发现体内的元力竟被抽空大半。
孟七七惊讶不已:“怎会这样?”
陈伯衍:“以阵养阵,便如养蛊。即便成功,若是蛊王太过厉害,也可能遭到反噬。这新秘境,恐怕是个比从前的秘境更可怖的地方。”
“这……”孟七七咋舌,若真是如此,那尧光可真是留了个烫手山芋给他们。
这时,萧潇在外敲门。
孟七七当即让他进来,陈伯衍便动手将纱帘放下。纵是师徒,该避嫌还是得避嫌的。
“师父,大师兄。”萧潇快步走来,隔着纱帘片刻不拖延地事情道来:“先前按大师兄的吩咐,玉林台各处皆已戒严,禁止任何人出入。这是在大师兄接管大阵后的出入名单,请过目。”
陈伯衍接过,寒眸快速扫过,最终定格在一个名字上,并将之递给了孟七七。孟七七挑眉:“吴真?是那个吴真?”
“从南方来的,本是神京人士,应当错不了。”陈伯衍道。
“去查。”孟七七当机立断。在哪个时间段出入玉林台等地的只有二三十人,哪怕一个个查,也费不了多少时间。
顿了顿,孟七七又叮嘱道:“你亲自盯着。”
萧潇点头:“是。”
“小玉儿呢?”
“他还睡着,青姑在照看他。”
闻言,孟七七摆摆手,让萧潇去了。小玉儿的伤很重,异瞳几度流下血泪,若非子鹿及时赶回,怕是要瞎了。如今他两只眼睛都被厚厚的纱布包裹,就睡在隔壁养伤。
陈伯衍低头亲吻孟七七的耳朵,宽慰道:“他会没事的。”
孟七七没再说什么,此刻其实说什么都没用,因为城外的厮杀声依旧在源源不断地透过风雪传来,而他也时刻能通过大阵感知到那些砸在结界上的攻击。
外面是大雪纷飞,乱世杀伐,以至于此时此刻这一室的温暖,像是做梦一样。安逸使人堕落,有那么一瞬,孟七七甚至想一直窝在陈伯衍怀里,不理世事。
可这终究只是奢望。
但也让孟七七更加明白,想要好好地活下去,只能拼命。
不一会儿,他与陈伯衍便牵着手从房里出来。两人虽有重伤,但在神魂共鸣之下,两人同时与大阵相连,也共同分担着来自结界的压力。
两个人扛,总比一个人强,只要一方不倒,另一方也不会轻易倒下。
可就是有人嘴欠。
“哟,这么快就能下床了?年轻人果然身强体壮。”
孟七七挑眉看向坐在百花楼门槛上喝酒的周自横,目光扫过他那一身破布一样的衣服,还有他脸上凝固的血点,道:“您也强啊,听说您是被人抬回来的?这么快就能动了?”
周自横抽了抽嘴角:“你就没个好话。”
“好话就是喝点酒有助于疗伤,可照你这喝法,早晚有一天得把自己喝死。”
“行行行,我不喝了总行了吧?好好一小伙,怎变得婆婆妈妈的。”
说话间,周自横扯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毫无高人样。
孟七七对此非常嫌弃,正想离开,回头找忍冬姑娘告状,周自横又把他叫住:“你可有见过郎胥了?”
“没有,怎么了?”孟七七诧异,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与陈伯衍交换了一个眼神。
周自横不打马虎眼,开门见山道:“内奸之事你不要再想了,斯人已逝,功过皆散,往后他还是你师父,也还是我敬重的大师兄,明白吗?”
闻言,孟七七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心中虽有猜测,可当周自横盖棺定论时,他仍旧没有缓过神来。
“你真的确定吗?”他喉咙发紧。
“我不会拿他的名誉开玩笑。”周自横难得的正色。
话音落下,孟七七便知这事儿是板上钉钉了。周自横特意书信一封请郎胥入关,为抵挡妖兽是原因之一,更多的,是为了老阁主之死,以及那个可能存在的内奸。
他失踪前特意将白面具之事告诉了他最信任的人,可剑阁之人竟对此一无所知,为什么?因为这个人,恰恰就是内奸。
郎胥说,当年一战,老阁主本不该死。
当时孟七七尚且年幼,看不出其中端倪,可与他对战的郎胥体会得到他的死志。他根本就是在一心求死,结果也确实死在了郎胥的剑下。当时郎胥也想过解释,可那个时候的剑阁根本不可能听进去。
周自横起初也不信,后来又去起了老阁主的骸骨仔细察看,才终于发现了端倪。
老阁主为何会选择那样的方式,后来仔细一想也明白了——他是那个内奸,更准确的说,是白面具派来的卧底。可当时白面具还未起事,所以他其实并未做出什么有损剑阁之事,更一路坐上了阁主的位子。
他的大半生涯,都奉献给了剑阁。
一方是母族,一方是剑阁,世间安得双全法。于是他为白面具保守了秘密,却也用自己的死,将剑阁还到了人类的手中。
得知事情的真相后,周自横想了很多。妖兽与人,其实哪能分得那么清楚呢?否则化形后的妖兽为何是人的模样?
大道三千,不过殊途同归罢了。
可这个道理,许多人终其一生也看不懂。即便看懂了,也因为血海深仇而不愿懂。周自横从不愿多费唇舌去感化世人,不过对于孟七七,他总是寄予厚望的。
“我们剑阁修剑道,更修剑心,无论是妖兽还是人,是屠夫还是酒客,只要俯仰无愧于心,便无愧于天地,你可明白?”
“我明白。”
周自横难得正经,孟七七亦郑重作答。
可周自横的正经维持不了片刻,又恢复成散漫模样,摆摆手让孟七七“赶紧走”,别老杵在他面前气他。
待孟七七真走了,他又靠在门框上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知道两人转过街角,留下一串雪地的足印。
孟七七与陈伯衍,手牵着手在雪中的神京漫步。他们一起说着话,用脚丈量着街巷的长度,从百花楼到东门,一共一万六千三百步。
第一万六千三百零一步,天亮了。
城楼上奏响了《破阵曲》,青衣的仙君盘坐于楼顶抚琴,震碎一城风雪。
一共一万六千三百步,足以诉一段情衷,也可下一个决定。
第一万六千三百零一步,孟七七站上城墙,望着广袤的战场,回头看向陈伯衍:“黑玉碑凶险,不过人生就是一场赌局,要不要来赌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上黑玉碑,仗就快打完了~
☆、神京雪(十四)
“好。”
望着孟七七闪烁着疯狂的含笑的眼睛, 陈伯衍几乎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阿秀总是有这种魔力, 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心甘情愿地追逐他,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破阵曲》下, 琴声突破了声音的桎梏, 直接传入妖兽的脑海。哪怕它们已被毁去听觉,仍然受到了影响。而此时此刻, 白面具几乎全部阵亡, 再无笛声可与沈青崖抗衡。
妖兽的进攻为之一滞,城楼上的军士们群情激奋, 更加卖力地敲响战鼓, 为琴声助阵。为首一人, 正是颐和公主。
此时此刻,颐和公主仍然一身戎装,猩红披风在晨起的风中飘扬,双手扬起鼓槌, 再用力敲下, 铿锵的鼓声响彻城楼。
“咚!”
“咚!”
鼓声越传越远, 越过兽群,越过旷野和山川,卷起漫天风雪,一路往东。
军士们怀着满腔的热血,紧随其后。鼓声、笛声、琴声,等等, 无数的乐声汇集在一处,踏着傲骨凌云的节拍,向整个天地传达着他们的声音。
远方的天际,一轮巨大的红日终于在黑色的山坳上露出一个头。
“天亮了……”戴小山看着这迟来的日光,一夜未眠的眸子酸涩无比。
孟七七却蓦地想起了那日在城墙下悟道时看到的幻象,黑色的山脉如张开的獠牙,撕扯着红日,将要把它吞吃入腹。
而现在,红日终于要回来了吗?
鼓声激昂,密集的鼓点仿佛在催促着红日的升起。放眼望去,一片狼藉的战场上,血水与污泥污染了整片雪原,天地间再无一处干净。
可人们还在不停地死去,倒在冰冷刺骨的淤泥里,倒在漫无边际的寒夜中。入目的火光里只有刻骨的仇恨和不甘,却寻不到一丝温暖。
所以快啊,
再快点啊!
所有人仿佛都被这混沌世间的一抹嫣红夺去了神魄,死死地盯着它、催促着它,一颗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鼓声再快、再快,还要更快!
蓦地,孟七七抽出长剑,屈指重弹剑刃,发出铿锵剑鸣。
剑鸣声就像整个乐曲声中缺失的那一个音节,突兀闯入,却完美融合。刹那间,乐声大噪,而那轮红日,就在这慷慨激昂的催促声中,跃然天际!
那真是一轮巨大的红日,瞬间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清晨的凌冽寒风从众人张大的嘴中灌入,却又化作泪水,溢满眼眶。
太阳,升起来了。
漫天的风雪依然在,遮天蔽日,可它还是升起来了。那一刹那给所有人带来的是纯粹的感动,是这片山河亘古不变的情怀。
颐和不由再次遥想起那一年的玉林台春宴,莘莘学子济济一堂,共抒壮志,而昔年的神京,又是怎样一番旷世盛景。
终有一日,她要从老天手中将一切夺回,让这片山河,重焕生机。情到深处,她不由深吸一口气,用力挥下鼓槌的刹那,朗声诵道——
“美哉我大夏河山,与天不老!”
“壮哉我大夏儿郎,与国无疆!”
剑鸣声与琴声齐齐附和,风雪吹来,却再无寒凉。因为鲜血已经沸腾,大夏儿郎当无惧风雪、无惧死亡,更无惧用双手去开创下一个千年盛世!
“杀——”
戴小山长剑前指,经过半夜修整的八百余位修士们再次冲出结界,呐喊着冲向兽群。
乐曲声为他们保驾护航,沈青崖十指疾弹,琴声如瀑倾泻,又如影随形。
妖兽们逃不开、躲不掉,便只能发狂。可一旦发狂,它们便会自乱阵脚,无法再像昨日那样形成有效攻击。
可最后的疯狂,也依旧可怕。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笃定己方一定会获得最终的胜利。
如若妖兽中那个新的王,忽然就出现了呢?
孟七七转头看向陈伯衍,陈伯衍恰好也看向他,两人没有说话,却默契天成。下一瞬,孟七七拿出了那块缩小成巴掌大小的黑玉碑,郑重道:“准备好了吗?”
陈伯衍:“好了。”
闻言,孟七七又回眸看向高处的沈青崖,借由大阵将声音传入他的耳中:“此举凶险,待会儿若有不对,立刻收手。”
“你也要答应我,不可逞强。”
“好。”
孟七七笑了笑,三个友人对视一眼,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候。那时候他们并肩行走,如今更要并肩作战,可见岁月虽无情,却终究敌不过他们的心。
“待此间事了,我们再一起去清平郡吃豆花好不好?”他问。
“好啊。”陈伯衍和沈青崖答得异口同声。
孟七七对此很开心,心情便不由轻松许多。随后他抛了抛手中的黑玉碑,深吸一口气,眸光明亮地看着战场,道:“那便开始吧。”
两人将手同时搭在黑玉碑上,十指紧握,体内元力流转,缓缓注入碑内。
很快,银莲与剑痕几乎同时出现在两人的掌心,一个紧贴着黑玉碑的这面,一个紧贴着另一面,黑玉碑上逐渐亮起的光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这?”
“陈兄,孟前辈!”
众人惊疑,却不敢随意打扰。而孟七七二人担心引来他人担忧,也怕给大家无谓的希望,是以并未将黑玉碑一事公开。
来了。
孟七七心中一凛,一股莫大的吸力逐渐盖过了两人主动向黑玉碑内注入元力的力道,几乎是狼吞虎咽地进行着吞噬。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却并未撒手——陈伯衍是天生剑体,体内元力本就浩瀚如海。而孟七七经过数次提升后,也不遑多让,更何况他们身后还有大阵,他们可以借由大阵源源不断地抽取离散在天地中的元力,而不用担心元力枯竭。
可是黑玉碑的胃口之大,令人咋舌。
足足半柱香的时间过去,黑玉碑上的光芒越来越亮,几乎要把孟七七二人整个淹没,可黑玉碑还是没有发生任何明显的变化。
戴小山心焦不已,颐和亦忍不住投来担忧的目光,可他们最终还是移开视线,握紧了手中的剑和鼓槌。
“继续!”
每个人都在拼命,没道理停下来。
孟七七和陈伯衍亦主动加快了元力灌输的速度,哪怕因为速度过快而引起了经脉抽痛,亦不曾停手。
光芒,愈来愈亮,黑玉碑终于开始发烫。一股犹如熔浆般流动的光芒在碑面的纹路中浮现,滚烫的温度差点让孟七七脱手。
再坚持一下。孟七七咬牙握住,元力疯狂灌注。
终于,黑玉碑上传出了一阵来自另一个空间的波动,一股撕裂般地力量随即如猛虎般从中蹿出。
“小心!”
陈伯衍眼疾手快,瞬间将黑玉碑从孟七七掌心撕下,以元力打入战场。
孟七七顾不上手上的灼痛,目光跟着黑玉碑而去,只见那玉碑在空中划过时,碑面纹路似活过来了一般,浮现出一张栩栩如生的大夏版图。
而那块玉碑本身,则越变越大、越变越大,直至变得如神京城门那般巨大,直直插入战场中央。
“轰——”四周妖兽翻飞,修士亦被震出老远。
巨响之下,所有愕然的目光齐刷刷落在黑玉碑上,连乐曲声都有瞬间的停顿。而就在这万众瞩目中,黑玉碑在漫起的烟雾和风雪中,逐渐转化为一个幽深入口。
“门,那是一扇门!”
惊呼声解释了大家的困惑,那可不就是一道门么!
可是那黑黝黝的入口又将通向哪里呢?众人又纷纷看向孟七七和陈伯衍,可不待他们问出声来,沈青崖的琴音就出现了变化。
铮铮杀伐,化作溪水流淌,舒缓着妖兽的神经。
去吧……
去吧……
快去吧……
妖兽从最初的发狂,到狂躁,最后陷入彷徨,这明显的变化看得修士咋舌。沈青崖的琴音一直不断,直至十指被琴弦割破,汗水从鼻尖低落,也依旧不停。
颐和公主见状,略作思忖,便示意所有人将鼓声停下。
天地间,一时只剩下幽幽琴声,不断地催促着。
归去吧……
归去吧……
可是对于那个幽深的入口,和那个入口中隐约传来的撕裂般地力量,妖兽有着天然的恐惧。他们抗拒着那个入口,便也抗拒着沈青崖的琴音。
整个妖兽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狂躁和恐慌。
颐和凝眸,抬手示意所有人停止动作,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