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十九剑(105)
“聪明。”金满背着手在房里慢悠悠地踱着步,目光扫过一个个书架、花瓶,道:“它不存在于历史中,但又与大夏的风格有相似之处,这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孟七七蹙眉,“会不会是你恰好没有看到过?”
“你是在质疑我的学识么?”
孟七七摊手。
金满冷哼一声,道:“我年少时确实学识尚浅,所以即便进入秘境,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不过如今可不同了,我敢保证你几遍去请什么大儒来,也不过与我得出相同的结论。”
好好,你读书多,你有理。
“那金先生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在寻找的,是一段不存在的历史?”话说出口,孟七七忽然觉得这事儿愈发有意思了。
建筑一定是人造的,那么这些人究竟来自何方,来自何时,是一个问题。是他们一手构建了秘境,还是说依托秘境建造了这些楼宇,这也是一个问题。可他们为何又在历史的长河中失去了踪迹呢?
要么是完全不可抗拒的天灾,无差别地将一切抹杀。
要么就是有人,刻意地将这一切从世上抹去。
无论哪一种可能,在孟七七看来都十分有意思。当然,也不排除就是金满知识浅薄、有所疏漏,毕竟天下之大,一个人即便穷尽一生也很难把每个角落都走遍、都看遍。
忽然,孟七七记起了上次在王氏秘境探索时,看到的那个书房。那是在他第一次遇到十七之前,他与小玉儿也似这般在楼宇中翻找着,希望能找到些有关于周自横的蛛丝马迹。
他看到过一本游记,那就是一本非常普通的游记,上面记载了各地的风土人情。最后一页还写了一行字——九十六载,一枕黄粱。遥问梦中故乡,今可安在?
“你知道一个叫梦泽的地方吗?”孟七七忽然问。
“梦泽?那是什么地方?”金满问。
“那大安呢?”
“不曾听说。”
“建城?”
“不曾。”
孟七七一连问了好几个地名,金满都摇头否定。他渐渐地露出了一丝沉凝之色,金满也从中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你都是从哪儿看来的?”
“就在王家的秘境里,一本游记。并不像是胡编乱造的。”孟七七缓缓说着,思绪再度回到那一天,努力地回忆着那天的细节。
“我好像记得……那本书最后的落款写着……成武八十五年。”
“成武?尧光在位十一年,年号光华。他儿子五岁继位,改号成武。成武八十五年,恰好是大夏建朝第九十六载。”金满道。
孟七七霍然回首,盯着他,“你说大夏建朝九十六载?”
“那又如何?”金满挑眉。
孟七七也挑眉,随即把那句写在最后的话说给金满听,而后道:“你不觉得这不像是一个巧合吗?”
“确实不像。”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去找其他能够佐证的东西。孟七七能够找到那本游记,那么此处或许还会有其他的线索。这些东西放在平日里,即便金满也不会多看一眼,可是随着真相逐渐浮出水面,这些最容易忽略的细枝末节的东西,变成了答疑解惑的关键。
于是当小玉儿睡醒了来找他师父的时候,就看到孟七七和金满两个人毫无形象地坐在某个房间的地上,身边堆着一大堆竹简、书卷,甚至很多小玉瓶。
“师父你们在干什么啊?”小玉儿凑过去。
孟七七却好似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双眼死盯着竹简上的字,喃喃念道:“建城已远……建城已远……”
一个并不曾存于现世的地名,再次出现在秘境的书卷上,这说明什么?
建城又在哪儿呢?
“我们需要在离开秘境后,重新再求证一遍。”孟七七看着金满,道。
“你当然可以再去求证,可我能告诉你,你不会找到任何一个叫建城的地方。”金满放下书简站起来,望向窗外逐渐发白的天,道:“现在还是想想怎么才能抵达秘境的边缘吧,我们耗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孟七七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即将到来的白昼,也惊觉时间的流逝。
不对,等等。
日出?
孟七七忽然响起了他在那个书房里找到的另外一条线索,周自横曾在桌案上留下了一句话——我在日落之时等你。
周自横去了秘境深处就再也没有回来,这完全可以当作他的绝笔。日落之时……为何是日落之时呢?这与秘境深处有关联吗?
孟七七随即与金满商量了一下,金满道:“现在才是日出,若真要按照这句话去解惑,我们还需要再等一整个白日。”
闻言,孟七七蹙眉。这句话中的线索实在太少了,只“日落”二字,完全不足以推断出什么。可他们现在找了一整夜,也并未找到任何有关于壁垒的确切线索。
这时,孟七七发现小玉儿呆呆地望着窗外,一脸疑惑不解。
“怎么了?”孟七七问。
小玉儿挠挠头,眨巴眨巴独眼看着师父,说:“师父你觉不觉得这个太阳有点不大对啊?”
孟七七疑惑,“哪里不对?”
“方向不对啊。”小玉儿抓着他师父的手跑到窗边,扒在窗沿上垫着脚往外看,说:“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怎么会呢。”孟七七忍俊不禁。太阳自古以来便是东升西落,在秘境里也不会有错,此刻他们望着的方向,不正是东边么?
“不对,你徒弟说的未必是错的。”金满的声音却忽然沉了下来,他快步走到孟七七身边,望着他们来时的方向,问:“我们判别方位的依据就是太阳,太阳升起之处就是东方。可如果太阳错了呢?”
太阳怎么会错?
孟七七觉得这说法有点荒诞,但他也知道小玉儿不是会胡言乱语的孩子。
小玉儿看着师父凝重的脸色,小声地又说了一句:“我们昨天是从西边来的哦。”
恰是这一句,让孟七七和金满恍若醍醐灌顶。
如果孟七七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现世与秘境互相重叠,两者的方位一致。在这样的小秘境中,钟只有一个,它的所在地就在秘境入口处,也就是维摩山的位置。
而他们进入秘境的那个裂缝,位于维摩山的西侧。
之前没有人发现过秘境与现世的关联,所有人都以太阳的方位来判别东西,这是常理。秘境中终年阴雨连绵,太阳其实很少出现,甚至于一整个叩仙大会期间,你都很难看得到太阳,所以更加没有人察觉到什么异样。
上次在天姥山秘境,以及这一次,孟七七都是凭直觉来判别方位的。而这个直觉,依托的时现世的东南西北。譬如他进入秘境前,面对的是北面,那他进入秘境后,理所当然地认为前面就是北方,因此才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钟。
可事实是,太阳真的从西面升起来了。
这时金满从须弥戒中翻找着,终于找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罗盘。孟七七和小玉儿齐齐朝罗盘看去,就见那指针晃动了几下,最终停在了某个方位。
它所指的南方,恰是北面。
罗盘,也是错的。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
☆、一捻红
错了, 全都错了。
“如此看来, 秘境并非与现世重叠,却似一面镜子, 让一切倒了过来。”金满道。
孟七七沉吟不语, 这些猜想都太过惊骇, 他企图找到其中的疏漏,可却又觉得这就是正确的答案。此时天边的太阳已然消失了, 因为阴云再一次布满了正片天空。
它就像真相那般, 总是遮遮掩掩的。
金满看着他的神色,问:“你不觉得这事儿越来越有意思了吗?”
孟七七回视过去, 道:“确实越来越有意思了, 但这一定会给我家大师侄带来麻烦的, 秘境与阴山本为一体,不是吗?我心疼啊。”
“你可以闭嘴了。”
孟七七膈应了他,自己便开心了,拍拍小玉儿的脑袋说:“好徒儿, 这次你可立了大功了。”
小玉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金满没好气地说道:“壁垒在何处, 你知道了?”
孟七七摊手, “金先生都不知道,孟某何德何能。不过我在想,虽说方向是错的,可两边的时间并无不同,我小师叔说日落之时,那就必然是日落。”
“可我们也曾在秘境中经历过数次日落, 并未有任何异象的出现。”
两人无法,只得继续找线索。
可是找了半天,仍然一无所获。
三人齐聚在一处楼台上,登高远眺。
孟七七看着远方雾霭沉沉的天,道:“如果天地间真有什么东西在阻挠我们前进呢?”
金满道:“那也一定是超出我们本身无数倍的力量,或许,正是秘境本身。”
“秘境本身?”
“不想被窥破,不想被触碰。如果天地也有意志,我们这些人,一定是它最讨厌的存在。”
“所以它才一直在哭吗?”小玉儿仰着头问。
“是啊。”金满应和着他的童言无忌,道:“你看荒野之上那些坑坑洼洼的水潭,像不像一个又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哇……”小玉儿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孟七七便道:“天地哪来那么多情意,都是瞎掰。”
金满笑了笑,“没错,天地的情意都是人赋予它的。正所谓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我们希望它是什么样,它便是什么样。所以……你觉得这世上真的有人能以他个人的意志去影响天地吗?”
“人定胜天,不是吗?”孟七七反问。
这句话让金满勾起嘴角,可他记挂着姚关,又不得不往最坏的方向想,道:“若我们的猜想是错的呢?秘境就只是秘境,大无边际。没有什么力量在迷惑我们,我们找不到远它的边,仅仅是因为距离太远。”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孟七七道。
“什么?”
“追日。”
孟七七说的追日,就是字面意义的追日。
“你疯了?”
“我只是在想,如果秘境真有边界,真有壁垒,那太阳落下时,会落在哪儿呢?”
金满挑眉,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
若真有壁垒,那么太阳落下时,必然落在壁垒处。
“走。”金满说走就走,一袭红衣,潇洒如风。
孟七七随后跟上,小玉儿也跑得极快。他的思维总是比孟七七和金满慢一拍,此刻还在思索他们话中的意思,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追日什么的,很酷啊。
像是在做一件特别特别惊世骇俗,且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此时太阳还被厚重的乌云当着,天空一片昏暗,雨滴将落未落。三人朝着秘境中的西方行去,不管太阳跑在前头还是落在后头,总之先跑了再说。
不一会儿,雨下来了。
孟七七怕时间久了小玉儿吃不消,便让他站到自己的飞剑上,拿出一件外袍罩在他头上挡雨,“抓紧我。”
“嗯!”小玉儿裹着外袍,抱住师父的腰,心里暖得像站在春日的和风里。
金满看着他俩师徒情深的模样就觉得腻歪,一马当先地冲在前头,眼神都不吝啬给一个。
孟七七看着他负手而立、烈烈红衣的潇洒做派,也觉得不爽。下着雨呢,金先生,您就不能稍稍把姿态放低些,与我等草民同调么?
金先生说,不行。
孟七七懒得理他,专心御剑。
可长时间的御剑,还是在秘境的雨中御剑,消耗太大了。即便是孟七七与金满这等人物,中途也不得不停下休整了一次。
小玉儿忍不住担心地问:“如果一直下雨,我们看不到日落怎么办呀?”
“去问你绝顶聪明的金爷爷。”孟七七道。
小玉儿便乖乖地转头看金满,金满拂去衣袖上的雨滴,道:“你师父就是个神棍,别听他的。”
“哟,金先生怎么知道我的诨号?”
“你滚。”
孟七七怎么能那么惹人厌。
“金先生真的没有办法吗?没办法你跑那么快?”
小玉儿听他师父那么说,便又抬头看金满。金满抬头望天,十指微动,而后道:“你不是神棍么?摆祭坛做个法,比我快多了。”
话虽如此,金满手上却也不含糊。小玉儿看到元力在他掌心凝聚,慢慢的,他的红衣无风自动,衣服表面光晕流转,似烧起来了一般。
“变成红色的了!”小玉儿惊呼。
金满掌心的元力就在他眼前,变成了火焰一般的赤红,神奇得让他不敢眨眼睛,深怕错过什么。
“那是一捻红。”孟七七道。
“一捻红?”
“金满当初在叩仙大会上惜败于陆云亭之手,其后数十载,又与他比斗上百场,胜负大约在五五开,可他其实并未真正出全力。世人都说陆云亭与顾叔同是继周自横之后最厉害的两个剑道天才,可若论天才,金满才是真正的天才。他与你大师兄是一类人。”
“大师兄?”小玉儿眨眨眼,更不解了。
“你大师兄是天生剑体,天下无人能拭其锋。金满的霸道之处在于他的元力,据周自横那老匹夫说,金满体内有真火,能焚世间万里江。”
小玉儿听得嘴巴张得老大,而后他就听他师父又嫌弃地嘀咕了一声,“也就是杀人灭口方便了些。”
小玉儿:“……”
师父我知道你最讨厌天才了,那我也讨厌他好了。
金满转过头来,“你们俩那是什么眼神?”
孟七七道:“你烧你的火,管我们做甚?”
“信不信我烧死你?”金满还是头一次听人说他这叫烧火,烧他妈的火。
孟七七倒没含糊,拉着小玉儿往后退了一步,劝道:“你认真点,别把自己给烧了。”
“闭嘴!”金满忍无可忍,红衣如火,仿佛真要烧起来了似的。与此同时他掌心的那团赤红元力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那里面蕴含的暴虐力量看得师徒两人眼皮直跳。
“师父,他以前为什么都不用这个呢?”小玉儿不解。
“嘘,他控制不好,不敢用。小玉儿乖,别拆穿他。”
“轰——!”那如火般的元力忽然像被风鼓荡一般,炸裂开来,那扑面而来的热浪与劲气冲击得孟七七都忍不住往后退了小半步。
抬头一看,金满的脸都黑了。
孟七七不敢再玩了,万一他真把手上那东西扔过来,大师侄就要守活寡了。
不过金满无法完全控制这暴虐的元力也是真的。
此时的金满,再无暇理会那对活宝师徒。他慢慢地抬手,汹涌的元力掠过丹田处的那缕火苗,穿过经脉,又从掌心喷薄而出。
世人说他离经叛道,任性妄为。可平日里他多少还有些顾忌,不敢随意施为,不过在这里,什么顾忌、规矩,通通都可以抛诸脑后。
管天崩地裂。
管世人去死。
又如何?
只要他一抬手,那喷薄的元力似火焰、似燃烧的晚霞,所到之处尘埃燃尽,点点雨滴便如夜幕中绽开的花火。水汽蒸发,那蕴含在雨中的暴虐元力便炸裂开来,于瞬息之间获得绚烂,于绚烂中激荡出更强劲的力量。
天地间有多少滴雨?
答案是无穷尽也。
小玉儿目瞪口呆地看着金满如火般的元力将雨点燃,那火带着燎原之势朝天空席卷而去,而他仍如桀骜狂狷的浪荡公子,在一片夺目的赤红中,嘴角还挂着一丝畅快的笑意。
可他还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他在不断地吸收周围的元气为他所用,那浓郁的气旋包裹着他,让他的衣衫猎猎作响。而天空中那燎原的火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绚烂夺目,催得乌云也开始不安地翻滚。
“小心,别靠太近。”孟七七拉着小玉儿后退三步,他承认他也低估了金满的力量。又或许是秘境的环境太过特殊,天地间充沛的元力是真火燎原的温床。在这里,金满可以无所顾忌,而他的风格,也正如此。
相辅相成,不过如是。
这才是真正的“江上一捻红”,狂气如云。
放手施为的金满,无疑是疯狂的、也极度惹眼的。这燎天的一幕看得孟七七都有点心神激荡,可是这还不够。
乌云在翻滚,隐有风雷之声。但那乌云太厚了,秘境太大了,凭他一人之力就想拨云见日,何等猖狂?
可他们现在要的就是这一份猖狂。
想别人所不想,做别人所不能做,听起来就很美。
孟七七的思绪不停地转,右手紧握着秀剑,目光在炫目的天空来回逡巡扫视。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金满的真火能引燃雨滴中蕴含的暴虐元气,但显然现在威力还不够大。那如果他再上去补一剑呢?
把天地元气彻底搅动起来,在火上,浇一把油。
“蹲好,别乱动。”孟七七叮嘱小玉儿一声,随即拔剑跃上附近的高树。几个起落间,他身形轻盈地在树上借力,而后一个空翻掠上半空。
天青色的纱衣被风吹开来,他的手腕看似缓慢实则快速地翻转,挽出一朵漂亮的剑花。
莲华!
小玉儿睁大了眼睛,只见绚烂火红的天幕上开出了一朵晶莹剔透的银莲。莲开四十九瓣,每一瓣都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
尤其是此刻。
那火红之色几乎是瞬间攀上了花瓣,银莲变成了一朵花莲,绽放的刹那,宛如一朵巨大火花的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