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机书生饱读诗书,又在魔洲生活日久,对今日局势看的通透。
不过他平日囿于屋舍之中,倦懒怠惰,又偏有着孤傲不群的性子,更不愿为自己看不上眼的人效力。所以宁可窝在草棚里籍籍无名着。
他唯一主动做过的事情,就是向《启明报》投文章,这样隔空的交流,让他发现了整个北渊洲唯一可能欣赏他的男人,圣人的叛师弟子,殷无极。
“如今乱世的确有霸王种,但是霸道非王道,真正的王道,是能够让民心归服。殷无极掌管启明城前后不过五年,今日之启明城,比昔日之龙隐城,何如?”
“启明城平日光华灿烂,战时众志成城,值得敬重。”有人展开战报,看向那些登载在上面的消息,一行一行冰冷的文字,却在诉说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决意,“不怪剑魔去了,若我来选,我也想于这样的城终老啊。”
“他解放了不少奴隶,我去看过,觉得真的是不错。”有人笑道,“虽然未曾见到真人,但如此雷厉风行,的确是个能人。”
“我劝诸君莫要走眼,错失帝王之材!如今北渊,想要改变,需要一名扫平天下的真正帝王,启明城就是最好的例子。”
陆机昂首,道,“狼王萧珩背主无数,为何为殷无极上九重山?从不忠诚之人,敢为主君死地逆行,他为的是什么?”
“你是说,在北渊众多霸王种中,他是唯一的帝命之人?”有妖道来了兴趣,道,“我夜观星象,近日帝星初显,龙脉大动……”
陆机的内心有着什么在烧灼,脊背冷汗涔涔,但他依旧坚决地说道:“诸位难道就没有想过,你们到底是为何会聚集在这酒家讨论,到底要不要去吗?难道,你们就没有问过自己的内心吗?”
“你们心里明白,那一位,就是不一样的存在。”
“他提出的是北渊洲从未出现的一个可能,一个让全部的魔得以解放的可能,一个让北渊洲重新站起来的可能……”
“他站起来了,他就是旗帜,是这种理念吸引了你们来到这里!”
“但北风太烈,反扑太厉害,半个北渊在杀他,另外半个在袖手旁观!难道你们要等火真的灭了,号哭几声,继续再等下一个变数吗?不会有了,不会再有了!倘若有后来人,看到他的结局之后,还会有人再义无反顾地改变什么吗?”
陆机的声音清冽,却如同擂鼓一般,重重地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口:“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良久的沉默后,武僧禅让第一个拿起了禅杖,敲了敲地面,坚决道:“上重天!”
紧接着,酒家之中几乎所有的大魔都拿起武器,站了起来。
他们道:“上重天——!”
第216章 屠龙之勇
这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凭借两人识海的链接, 白衣圣人站在铁槛之外掐诀,替殷无极撑住摇摇欲坠的识海,让龙脉之气不能再源源不断地倒灌进来。
他不去插手这场战斗, 就是对他最好的守护。
“啊——”
他听到背后传来近乎嘶哑的怒吼声, 与什么重重地跌落地面的声响。
谢衍紧紧咬着牙关, 漆黑双眸合起,复而睁开时, 平素淡漠的神色消退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力与痛苦。
圣人的五感出众,哪怕背过身, 那孩子每一声悲鸣, 每一缕喘息, 每一次重重跌倒又爬起的声音,依旧能够清晰地传到他的耳中。
这些声音如同钝刀, 反复地割着师长的心,让他宛如身处炼狱火海,时时被摧心的火烧灼。
他至今仍记得, 无论再痛苦, 殷别崖从小时候起就不会轻易呻/吟出声。
孤戾的小狼性子倔强,早慧又敏感, 除却依赖他之外,对世间的一切都抱着警惕与戒备。
他不喜欢敞开自己的伤口, 无论修炼时受了什么苦,只有谢衍勒令, 才能看见他怯怯伸出手,掌心一片血痕。
哪怕渡过比常人更烈的天劫,玄衣下血肉都黏连在一起, 殷无极依旧行止无异,半点也不呼痛,只是绷紧了脊背,冲着他盈盈地笑。非等到他离开时,他才会浑身一软,跌坐下来,任由血濡满自己的脊背。
无论谢衍如何骄纵他,那一把饮血快刀永远是对准了外部对师尊的攻讦,对着他的先生,他永远是敞开了最柔软处,执剑跟在他的身后,像是甩不掉的小尾巴。只要师尊偶尔摸摸他的头顶,他的眼睛高兴的都能渗出蜜糖来。
见到小徒弟躲着自己,一定是又落得一身伤,想要独自藏到黑暗里,如小兽一样舔舐伤口。若是拦他迫他,那孩子也不过是端出一副或是骄人恣睢,或是锋利恼人的模样,非得把他赶走,才知道缩成一团悄声呜咽。
无论时光荏苒,把他变成何种模样,他在师父眼中,永远是那样骄傲明亮,恣意轻狂的少年。
这样惨烈的元神之战,他到底是有多痛,才会这样克制不住地嘶吼出声?有多绝望,才能用这种方式发泄出以人之力对抗天命的恐惧?他到底有多视死如归,才能够有勇气与地脉龙气几日几夜的鏖战?
又是游龙扫尾。
谢衍听到什么重重地撞到他背后的栏杆处,好似尖锐的利爪刺裂元神的闷响,一时间,连风都停了,半天也没有声息传来。
谢衍瞳孔一缩,一剑荡平那些从识海裂缝闯入的龙气,继而拂袖转身。
然后,他赫然见到那逼近栏杆处,正抬首凝望着他的赤红龙瞳,与他利爪之下被牢牢攫住的年轻大魔。
殷无极的墨色长发披散着,发尾凝着粘稠的暗红。他的浑身是血雾缠绕,被收紧的龙爪钳制着、穿刺着,淋漓的血落下,让他像是被弄坏了的人偶。
他的护体魔气已经碎了七七八八,滴滴答答的血化为雾气落下,又丝丝缕缕地弥散在识海之中,艳红到极致的魔纹爬满全身,如同荆棘攀在他的身上汲取生命力,要将腾飞的龙生生扯回泥潭之中,妖异的邪。
他是荼蘼,极致的盛开后,又即将在薄暮中凋零。
当啷一声,无涯剑落地。
“别崖!”谢衍只觉得天地灰白,理智都要断了线,竟是克制不住地握紧了山海剑,大踏步上前,山海剑锋扬起一道弧线,好似下一刻就要斩了那可恨的龙爪,把受尽了苦楚的少年夺回自己的怀抱中。
白衣圣人勃然大怒:“孽畜,你敢碰他!”
殷无极的命便是圣人最深的执念,在道途和徒弟中,他甚至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用自断天路的方式换他一个渺茫前途。
谢衍视他为骨中骨肉中肉,如生命之火的传承,为大道的同路人,这远比人间情爱的分量重得多。
此爱最是不求回报,只要他活,只要他好。
可为什么,仅仅是让他活下去,也那么惨烈?凭什么只有他,需要经受这世事折磨,天地倾轧,鬼蜮纷争……
“师尊,你别哭啊……”在龙爪的钳制中,殷无极的声音若游丝,轻哑道,“圣人无情……不是吗?你不该为我落泪啊……”
谢衍站在三步之外,用左手触碰自己的脸,只发现自己的元神在无意识地哭泣,流光沾湿他漆黑如深潭的眼,坚硬的伪装被打破了,圣贤像人一样流泪,寂静而悲凉,像是一场落在旧时光中的细雨。
在意识的最深处,圣人压抑的情感竟然藏不住了。
他不再是那个孤傲无情的白玉神像,不是身负仙门沉重责任的圣人。
他只是师父,一个疼爱徒弟的师父。无论有多不舍,他也要亲眼见证他的徒弟,翻越生命中一座比一座更高的山。
“谢先生,您一落泪,我……我就……”殷无极像是被他的泪烫到一样,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抬起伤痕累累的臂膀,撑住了那铁一样的龙爪。
他赤红的眼眸里好似蕴着朝阳的光芒:“您的泪,我受不住的,我要被您融化了,您不能这么犯规……”
他的声音里还带着些小小的抱怨,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的张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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