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像是活过来了,飞鸟振翅,城池春秋,农桑织布,边城万里,宫阙成灰。仿佛时光在画中循环,由盛到衰,如历史的规律。
“此乃神仙之作!”身着魏紫的王爷顿时一震,知道这书生绝对不凡,为化外仙人,激动道:“先生大才,可愿随本王入朝,陛下必以国士待之。”
“吾等不及也。”那些伏案作画的画师这才知晓,自己是与何等神异之人比较,心甘情愿地俯首认输。
他们长叹一声,掩面而泣,道:“目睹此画,不如折笔,这世上已无人可越过先生了。”
他们为这江山图而震惊,谢衍却没显出几分高兴之色,而是瞥了一眼殷无极,道:“读。”
少年直起身,声音清越,念起了《魏都赋》。
“……内不事农桑,流民成灾;外不理军务,边关告急。庙堂之上,不问苍生问鬼神,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道观佛寺,香火鼎鼎,皆为民之脂膏……”
鸦雀无声。
似乎从未见过如此敢说之人,也从未如此系统地意识到国家弊病。能够谈玄之又玄的奥妙,却对实务一窍不通的文人都熄火了,半晌无话。
再看那美轮美奂的江山图,他们才惊觉其中盛衰。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传世之作啊。”大学生低声道。
在这压抑的寂静之中,有人轻敲杯盏,与之相和。
万古千秋之后,他们的著作都化为黄土,唯有此赋能够流传。
“此赋……”就连那王爷也欲言又止,听到一半,猛然坐起,道:“不要念了。”
他背后已经汗湿,似乎是承受不住这般压力,长出一口气,才觉得自己从这沉重之中解脱出来。
王爷看向谢衍,敬重道:“先生有才,可否为朝廷所用?”
这是在隐隐告诉他,有些话不能说,若是说了,必有后果。
谢衍不置一词。
浮世虚名,于他来说不过是烟云而已。他帮徒弟出气之余,也想绕开天道的限制,稍微点拨一二,兴许能够让黎民苍生少受些苦难。
但看来,他所想要点拨的王族与士大夫,对此无意,只在乎他说话太直白,要劝他闭嘴。
朽木不可雕。一国之亡灭,总是从上层开始烂透的。
“不过是为了徒弟而来,既然诸位无事,衍先行拜别。”谢衍拂袖,却是拒绝道:“一介书生,当不得国士之礼。”
他来时飘然一身,去时亦然清风两袖。
浮世虚名,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又何须一顾?
魏都赋一成,便引起争相传唱。
可不过一日,庙堂之上便下了查禁之令,命令茶楼酒馆不得传唱,私下不得抄录,若有私自传播者,杖二十。
却不知越是禁止,其传播速度越快。
不多时,已经从魏京传至洛城、过了寒关、直抵北方边塞与南方广陵河谷一代,越是天高皇帝远,小儿口中便唱起来,歌声更远。
第五日,朝上王爷献画,为此,整个朝廷吵了整整半日。
一些人认为谢衍有大才,他的笔墨可引动异象,便是真正的国士,该留。
另一些顽固守旧的士大夫,觉得他妖言惑众,又有奇诡手段,若是开了口子,必然使得天下人非议朝堂,该杀。
杀与留争了半天,没有争出个所以然。
陛下一锤定音,既然谢衍之徒要参加此次科考,便捏他徒弟在手,要他上金銮殿,届时,若是合用便留下。若是不合用,便当庭杀了。
毁誉参半,盛名天下知。
魏京震动。
*
旬日,细雨霏霏,春闱开始。
“师尊不嘱咐两句?”
“若没考中前三,别来见我。”谢衍执着一把油纸伞,送他来到考场前,淡淡地道:“若是金榜题名,我便替你取个字。”
“那徒儿必然全力以赴。”殷无极一顿,继而笑道。
谢衍见到少年在细雨中的背影,不由得起了些期待之心。
他甚少有这样接近于关怀的心境,寻常与人也不过君子之交,点到为止。
而殷无极的人是他救的,名字是他取的,一身本事与才学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雕琢一块璞玉,越是花费心血,越是期待他未来会成为怎样优秀的模样。
“道祖诚不我欺,有个徒弟,的确有意思许多。”谢衍寻思着,在细雨中望着少年的背影,他一身玄色儒衫,抱着书箱,用大袖挡住雨幕,在平凡学子之中,仍然显得清霁孤直,一举一动都带着他的影子。
谢衍忽的觉得,他与当年自己离家时有几分相像,却又笑自己想的太远,在看不见他时,才转身走远。
谢衍如今是整个魏京风头无两的人物,有人朝他请教,他也不端架子,随意指点一番,在学子之中的名声更显。
自然有人记住殷无极,认出他是“谢衍的弟子”。
但名声日显,却容易被其所累,比如被朝廷监视。
但对方并没有打算动手,谢衍便假装看不见,该读书读书。既然目的达到,那些繁琐的学会、宴会、他全都推掉了,专心等待他的徒弟考完。
放榜后,殷无极果不其然地中了会元。
少年郎看了名次,又一矮身躲过来榜下捉婿的家丁,向着谢衍走去。
阳光正好,他长发束在脑后,目光灼灼,回眸一笑时却是如春花秋月,极是俊俏漂亮。
白衣的先生早已等在那里,带着欣然的笑意看着他,道:“还算不错。”
“师尊答应我替我取字。”
“我已想好了,‘别崖’如何?”
“何解?”
“别危崖。”谢衍抚摸着他后脑的墨发,叹息道:“你少时多苦难,愿你今后不再为命运所困,远离那些危险与苦难。”
“殷别崖。”殷无极念了一遍,比起他大名中承载的殷殷期盼,他的字,更像是师尊对他的嘱托,要他平安喜乐。
“师尊以后,叫我的字可好?”殷无极倏尔一笑。
“怎么,叫徒弟你听不惯?”谢衍似笑非笑,拢着袖转身看他。
“师尊未来还会有别的弟子吧,但若是叫我的字,我便是独一无二的,只是师尊的‘别崖’。”殷无极笑道。
“麻烦。”谢衍轻哼一声,却还是依了他,道:“别崖,该走了。”
金殿之上,皇帝拿着糊了名的文章钦点状元。
甫一翻开,他也觉得奇,在宦官念完名字后,整个殿内神色各异,皆是寂静。
“又是谢衍之徒?”
“连中三元?”
“本朝还没有连中三元之人吧,这个少年不愧是那位的徒弟,当真厉害极了。”有大臣感慨。
皇帝沉默了一下,道:“召谢衍进宫。”
他的名字已经呈于庙堂之上,是个不容忽视的世间大才。如此人物,如果不能为他所有,那便不能留。
谢衍入殿时,看到立于阶前不跪的少年,淡淡一笑。
他为世外之人,对凡俗皇室有着基本的尊敬,但是三跪九叩就免了,殷无极自然也从他的礼制,他是不会对凡俗君主下跪的。
“别崖,过来。”谢衍向他伸手。
宦官劝了半天,殷无极都只是施礼,却不跪下谢恩。
可听到谢衍的声音,他蓦然抬头,却是步履轻快,走向谢衍身侧,侍立在他的左右,笑道:“师尊,皇帝点我为状元。”
“藐视天子,辜负皇恩,点不点你还不一定呢。”宦官阴阳怪气道。
“天地君亲师,不跪君王,何等傲慢。”这是言官看不惯。
“哎,才子有些傲气,不妨事。”那殿上天子亲切地笑道:“谢先生的大名,朕如雷贯耳。《魏都赋》我已看过,有些想与先生探讨……不知先生可愿入朝为官?朕许以宰相之位。”
“不必。”谢衍却不为名利所动,寻常帝王,命数还受不住大乘修士的辅佐,何况谢衍也从未对官位有什么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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