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数百年煎熬,动心忍性,只为反抗天道强加的命运。
他一朝入魔,投死时义无反顾,离去时亦然背影决绝,从此,仙门不再有圣人弟子无涯君。他跋涉万里,离开他的保护,从此孑然一身,天下皆敌。
他历尽坎坷,无数次徘徊在死生边缘,也有过崩溃自毁,也有过不屈挣扎,哪怕龙困浅滩,于滩涂中曳尾,依旧能活出独一份的灼灼。
时至今日,他的剑,终于彻底摆脱了圣人谢衍的影子。
在未来的日子里,他早年仙门的经历,会锤炼他的心境,冶炼他的斗志,让他在世事磋磨中变得更强。
而谢衍,将他的每一次成长都尽收眼底。他如天底下所有师父那样,看着优秀的徒弟,心中隐隐有着隐蔽的骄傲。
只不过他再不能光明正大地以他的师尊自居,向着旁人炫耀他的弟子。甚至,他还必须对他疾言厉色,与他划清界限,再也不能明面上过问他的事情。
圣人淡漠冷清的心境,再度出现几条缝隙,而他并不在意,而是凝视着那几乎摧山劈海的一剑,眼底有着几乎璀璨的光。
天地无涯,莫过于是。
*
红尘卷展开时,殷无极正结束了练剑,被谢衍难得唤到身边,要他陪着下棋。
残局还未分出胜负,时空仿佛骤然凝固,而原本执着棋子思考的青年,便双目阖起,忽的摇摇晃晃,倒在他膝上,沉睡不醒。
谢衍十分平静地把人揽到怀里,然后割破食指指尖,将一滴纯金色的,蕴含精纯灵力的圣人心血滴入他的唇齿间。
殷无极没想到,谢衍会如此不择手段。若是他清醒时,他是宁死也不肯吞噬师尊的修为,所以谢衍压根没有问他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地做了。
圣人心思缜密,为他织下惊天的罗网,全这一场骗局。
“你对他这样好,却一句话也不说,也不解释。而他一个注定要死的人,明明什么都给不了你,还总是惹你生气……值得么。”红尘道化为的小童不知何时坐在了桌案上,声音天真而脆嫩。
“谢云霁,看着你,我倒是第一次有些不明白,情爱到底是何等模样?教你这样的人,也会为之动容。”
“你花在他身上的心血太多了,若是另择一徒养着,哪怕天资及不上他,却不必经历诸多痛苦,亦然会听话许多。”
“你问我,情为何物?”谢衍笑了:“万万年来,你见过无数人涉入这红尘,道劫、情劫、红尘劫,逐一勘破,难道仍然不懂?”
“他们不过庸人,都不如你。”红尘道藕节般的小腿来回摇晃,道:“我要听你的答案。”
“当你在问出值不值得时,就把人与人之间的情谊,看做了交换。”谢衍不置可否,只是心血的流出,让他的面色有些微微苍白。“而情这一字,本就不该被衡量。”
圣人心血之中含有纯度极高的灵气,修真者来说,用苦修多年的修为去养另一个人,着实荒谬。而他为破殷无极即将到来的死劫,终而还是这么做了。
“确实,当年我遇见他时已然大乘,我比他强,比他地位高,懂得多,他曾经却只是个尚未开蒙的流浪少年。所以,我收他为徒,教他天下义理,磨砺他的绝世剑法,便是高高在上,施恩于他,你若这样觉得,那便错了。”
谢衍抬起黑沉的眸,哪怕容色苍白,他眼底却仿佛有寒星的余烬。
“感情不分高下对错,亦然无关身份地位,我作为师尊,护着他本就应该;而他作为我的弟子,哪怕再痛苦,也从未负我,我又怎能这样轻易丢开他不管?”他支着侧脸,看向膝上沉睡的青年,难得记起了那些往事。
“你也许觉得,那些精心的教导与高深的功法更有价值,但我记得的,是有人曾在我门前立雪,告诉我想要走我走过的路;是有人肯为我不辞万里,星夜奔赴;是有人曾随我走遍天下,苦熬无数日夜,在灯下陪我画图纸,炼法器,助我建立宗门;也是有人为我之大宏愿,南征北赴,仗剑生死。”
自从登圣之后,记忆就如同他人所经历的事情,哪怕他回头去看,亦然无所动容,可此时重新想起,看似苍白的记忆,却逐渐透出生动的色泽;寡淡如死水的岁月,依然因为有一人的陪伴,显得充满温暖与趣味。
他话已至此,只觉想起的越多,说起来也不厌。
“若说我教他的东西,他这么多年,早就该还尽了恩。”谢衍手中还握着一段流水一样的墨发,心中陡生出几分温柔疼爱。“可情义二字,本就斩不断,我纵然对他有师恩,待他为最骄傲的徒弟,我没有付出太多,他却屡次为我燃尽心血,投身赴死,纵然天地不容,他也把命交到我手上,你说,这又该如何衡量?”
红尘卷愣了许久,摇摇头道:“我衡量不出来。”随即又苦恼道:“我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师徒。”
“那你如今便见到了。”
“人心是如此的善变,爱侣反目,师徒相杀,亲族陌路,如此之事,我见过许多。”红尘卷又道:“你通透无暇,自是看透人心叵测,你又如何确信,今日你如此倾尽所有,为他延命,未来不会养出一个心腹大患?”
“难道天道原本的意思,就不是把他养成我的心腹大患吗?”谢衍眸子微沉,道:“我曾为他卜过无数卦象,多年来严防死守,还是未能教他躲过入魔这一劫。然而,仙魔大道,本无高下,他若在魔洲能闯出一片天下,找到他想做的事,亦然很好。”
红尘卷听的似懂非懂,却是有些痴了。
在红尘卷的外部,已有渡劫雷云在天穹汇聚。大能雷劫,足以震动北渊洲,要天下之魔尽数望向魔洲之南。
“你这几滴精纯至极的圣人心血下去,足以让他本就积蓄过多的修为,冲破那个临界点。”红尘卷从桌上跳下来,道:“雷劫还未找到应劫之人,所以在南部上空徘徊,我能为你拖延三个时辰,再长,天道就会发现背后是我了。”
“足够了。”谢衍探过他的脉,已然知晓,他的修为水满则溢,却始终被躯体之中那颗几乎破碎的灵骨死死卡住。
若想渡劫成功,必定要放弃灵台清明,在天雷中被天道化为血屠万里的大魔。
谢衍却偏要与天夺人,在天衍四九之中,为他找出唯一的生机。
圣人将山海剑握于自己手上,剑锋出鞘,缓缓走到因为感应到天劫,而渐渐苏醒的殷无极面前。
年轻的大魔倚着他们住过十年的院墙,春意浓深的院中,地上铺着浅浅一层花瓣。而他却看到一束雪亮的剑锋。
山海一剑,径直刺入他的肋下三寸,剧痛无比。
鲜血溅了出来,濡满了他的玄色衣袍。
“师尊……”殷无极的脸色迅速灰败下来,他跪在地上,胸膛之中却是剑锋翻搅,莫大的痛楚,让他浑身被冷汗浸透,几乎以为自己在噩梦之中。
谢衍不去看他染满了痛楚的绯色眼眸,面上如雪深寒,仿佛又是那个无情无心,高高在上的圣人谢衍。
这个长达十年的布局终于走到尽头,最后一件事,他必须做完。
剖肉换骨。
第158章 何为师父
当剑锋穿过他肋下时, 殷无极的思绪,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的仙门大会。
那时他在魔尊手下幸存,几乎九死一生, 却被迫入魔, 挣扎在生死边缘。他负着重伤, 却依旧念着故人深恩,于是孤身前往微茫山, 只为用自己的性命为盾, 去挡住天下人对圣人谢衍的攻讦。
他无路可走,只是单纯地觉得, 死于师尊的剑下, 是他最好的归宿。
那时, 魔气的侵蚀还未那么严重,却依旧让他疯的恨不得一死了之。但哪怕被世俗与痛苦折磨, 他仍对谢衍抱有濡慕与渴望。但这种希冀,却成为他催命的符咒,疯狂的本源。
白衣的圣人提着剑, 身姿如鹤, 袖袍飞扬,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 正如从神坛走进人间。
谢衍的眼神淡漠而冰冷,仿佛仙人云端俯瞰, 漆黑的眼眸照出他的疯狂、恣睢与肮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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