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不见的意思。
若是他再答错,以谢衍之决绝,恐怕会直接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从此斩断尘缘。就算他今后再另寻他法踏上仙途,先生也会避而不见。
少年的脑海里嗡的一下,顿时一片空白。
门关上了。
谢先生的态度越发捉摸不透。会不会是因为他两次答错,先生失望,于是不想见他?
少年如同木雕泥塑,垂首立于他的门外。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小雪纷纷,只是在一墙之隔静静地伫立。
他在想,为什么他第二个答案错了。
他的确想要得到力量,从他在战场时苏醒时,渴望力量的本能就刻在他的血液里。酸苦的饼,泥水,牲畜的生肉,他什么都能吃,刀枪剑戟,敌军的羞辱,流民的欺压,在他身上留下疤痕的同时,也给他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于是他锻炼着自己,拼尽一切去谋生,只要有机会,他就要去试一试,哪怕被践踏到泥地里,他也能顽强地爬起,咬着一把匕首,去割断欺负他的,折辱他之人的喉咙。
所以他挑灯读书,识字明理,开阔视野,他节衣缩食,咬着牙关坚持,追着谢先生走过了大半个中洲。
他想要从此不再被践踏至泥地里,他想拥有主宰自己命运的力量,他想要能够选择自己的人生。
“……问题出在保护别人吗?”他自言自语着,浑然不知细雪已经覆盖了他的肩头,染白了他的黑发。
他仿佛陷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里,外界的一切都不知晓,只是回溯自己的内心。“我想要保护谁?”
他心里的确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
但他少有朋友,与人交集不深,就算一时会被他人触动,却很难放下戒备,待之以诚。唯有让他觉得相像的人,他才会稍稍敞开心扉,所以,萧珩就让他觉得特别。
但是说保护朋友,他又觉得隐隐不对。他与萧珩的交情,诞生于生死之间,更像是并肩作战的同伴,与保护毫无干系。
“是谁?”他脑海里浮现出的轮廓,却教他哑然失声。
是谢先生。
他想要敬着,护着的,明明是比他强上那么多的谢先生。
回头一想,他第二个答案中又带着多少粉饰与虚伪啊。
他用保护他人之名掩盖自己的自私,用世人矫饰自己的目的,他的初心如此不纯,以谢先生之洞明,又如何看不出?
他本质上就不是一个慈悲之人,手上沾着血,在他刀下死去的,有该死之人,也有罪不至死的人。可是只要威胁到他的生存,无论是谁,他都会举起屠刀。
呆在谢先生的身边,他以为自己的心灵得到净化。可此时一想,那只是错觉罢了,谢先生的通透,只会衬托出他的卑劣不堪。
就他这样的人,也配说什么“保护世人”。
可笑。可笑。
他深深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配。
夜色已经降临,风雪也越发地大了。已是数九寒天,冷的他打颤。而雪越是下,少年的头脑却越发清醒。
少年在风雪中站了一夜。
中宵风雪,廊下成冰,霜雪染上他的鬓发,落在他的肩头,若非护体的微弱灵气,他被这样冻一夜,怕是会死在这里。
少年的玄衣落雪,如披霜色,虽然手足僵冷,神志却从未这么清醒过。
他觉得自己的心境似乎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灵台前所未有的澄澈,好似残缺的圆终于弥合,成就了一场圆满。无论未来几何,今日之思,将成为他入道的契机。
初心莫忘。
薄薄的晨光中,天边浮现一缕流动的金。
少年看见面前紧闭的门扉打开了,檐上落雪朔朔,天色初霁。
白衣的先生踏着雪走到他身侧,执着一把油纸伞,将其微微倾斜,遮住了重重落雪。
谢衍向来清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神情,他在动容。
他的确为第二个答案感到不悦。以他之敏锐,自然能够察觉到答案中无意识的矫饰与逢迎,可看到少年并未察觉,他便什么也没说,只是教他想清楚再来。
他亦然知晓,对方其实未走。
数九寒天,大雪封城,他心想,至多一刻他就该回去了吧。
香烧尽了,只余灰烬,门外的少年仍然未动一步,脚踝已然埋进了雪里。
他又想,待他壶茶煮完,他总该离开了。
谁知茶冷了又热,他仍在,谢衍从窗边看去,少年长身玉立,却是霜雪白头,半个人都披着雪色,如一尊沉默的塑像。
谢衍甚少有一夜未能看进一字的体验,他枯坐于灯前,心里却有着无端的焦躁,心里却止不住地想,他是不是太为难人了,明明那孩子一场大病之后,身体才刚好一些,就这么在雪中站一夜,究竟受不受得住。
他熄了灯想要入眠,却辗转反侧,不由得想起那孤狼般的少年,拉着他衣角,或是跪坐在地上习字读书,拿着笔笑着抬头,又或是跟在他的背后,轻轻拽着他的衣角,眼里尽是仰慕。
天边破晓,谢衍也一夜未睡,终究还是披衣下床,心下叹道:“罢罢罢,算是败给他了。”
不就是收徒吗,收就收。
就算他命途多舛,以他天问先生谢衍的能力,难道还摆不平,护不住?
“先生。”少年不知他在想什么,却依旧言笑晏晏,轻唤他。
“嗯。”谢衍应了一声,然后替他拂掉衣上落雪,不小心触到他冰凉的皮肤,心下一顿,轻声道:“进去暖暖吧。”
“我其实不明白什么是修仙得道,什么是长生,什么是不死。那些离我太远,太缥缈,我只是说了些人云亦云的话罢了。”少年不动,伫立于雪中,轻声道:“第一次,我错在不求甚解。”
“世人之求,非我之求,我本不理解什么是大道,却自以为希望去追求它,那不是我的答案。”
“不错。”谢衍见他领悟,含笑道。
“第二问,我错在矫饰己心。”少年垂下眼睫,道:“我在擅自揣测先生的心意,为了拜先生为师,我宁可伪装自己。先生喜欢什么样的徒弟,我就变成什么样的人。先生心怀天下,我便心怀天下,其实我本就不爱世人,偏说自己天下为公,欺人欺己,先生生气是应该的。”
“少年人多读了两本书,便会有这样的错觉,以为自己胸怀大志,能够成就一番伟业。”谢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拂掉他发上的雪,言语之中并无怪他的意思:“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有些事情要做起来,比登天还难上许多。”
“先生要问的是我的初心,而非其他。”少年直视着他,眼里有着灼灼的烈火,仿佛能够焚烧一切。
他轻轻一笑,却如冰池初融:“我想修仙,只是想跟在先生身边而已。听先生教导,思先生所思,想先生所想,走先生走过的路。”
“山巅太冷,仙途太长,学生愿为先生执灯,师徒相伴,同去同归。”
第113章 师尊赐名
谢衍半晌未答。
少年的心思清透, 以他之阅历,可以一眼望到底。
谢衍恃才傲物,这世上敬他畏他之人多如过江之鲫, 他亦是孤独惯了,不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牵绊住。
而这莽莽撞撞的小家伙, 从书塾跟到边城,追着他走遍了大半个中临洲,磕磕绊绊, 却又执着坚韧,像是一团决绝而热烈的火。在他漫长的时光里, 只是一簇乍现的锋芒, 却又显出别样的惊艳特别。
他在夤夜挑灯夜读,在荒原执剑生死,在他门前立雪求学。
少年人不撞南墙心不死,可谢衍舍得他撞南墙吗。
舍不得的。
画卷上的孔圣人峨冠博带, 端正而肃穆,是万世之师。
上古事已风流云散, 儒道的散佚学说,如今却在谢衍手中复兴。
他自知只是孔圣的追随者, 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于是欣然效仿他周游列国, 访遍名山大川,有教无类。
但一人求道终归寂寞,孔圣人有颜回, 他亦然想有一个颜回。
“跪下吧。”谢衍看着少年如画的眉眼,忽的笑了,如清风掠过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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