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快逃!”在幽明的阴雨中,有魔修四处逃窜,惊惶地叫着,“圣人疯了!圣人疯了——!”
此时的山海剑,哪还有半点儒家君子剑的平和中正,已经被红褐色的血色痕迹爬满,像是蒙了一层铁锈。
而白衣的圣人却懒得拭去剑上的血,因为下一刻它又会被鲜血沾染。
剑气如芒,在幽暗中乍明乍暗,无头的魔修喉管里喷出的热血溅上了他的侧脸,谢衍却没有伸手去擦,只是静静地一瞥。
一颗双目圆睁的头颅滚落在他的脚边。
男人是一城之主,在北渊洲也算是一霸,却至死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这样死在圣人的剑下。
谢衍看了看他跪倒在地的无头躯体,漠然抬剑,将他的左臂斩落。
然后,他弯腰,从那僵硬握紧的拳里,取出一枚漆黑的魔骨。
“第三枚了。”谢衍用拇指擦去黯淡的魔骨表面的血水,收到自己的掌心中,他低眸一笑,声音温柔,“好孩子,师父带你回家。”
此地已经再无活人的气息,谢衍不再流连,转身离去。
那曾经背叛过殷无极,并且从背后给了他一刀的魔修,正在阴沉沉的墓道之中逃亡。
这已经在幽深的地底。亡灵与妖邪游荡着,惨绿色的鬼火一起一伏。
按理说,没有人能够在短时间内找到他。
可是,就算是躲入上古的魔修遗迹,他也躲不过谢衍犹如鬼神的天衍之术。
已经数千年杳无人迹的遗迹中,魔修听到了脚步声,由远及近。
“求求您,圣人,请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我会把魔骨双手奉上……”那魔修竟是两股战战,声音因为恐惧而哆嗦。
他不知道还能往何处走,只知道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如同索命的死神。
就在他逃往下一个转角时,他看见谢衍洁白的袍角,竟是双膝一软,跪倒在墓道里,仰头望着男人漆黑到透着血腥的眼瞳,表情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失控,裤/裆一片腥/臊湿润。
谢衍就如同看什么肮脏的东西一般,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珠玉一样的声音响起,薄而静寂:“你这样肮脏低劣的家伙,竟是也能从背后捅他一刀吗?”
谢衍已经杀了他太多的仇人,从他们支离破碎的忏悔中,逐渐拼凑出殷无极所经历的追杀与围猎。
可越是详细,他心里越是如刀割一样地疼。
“我错了、我错了!圣人啊——求求您了,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那人匍匐在他的脚边,一个劲地叩头,额头竟然磕出血来。
一枚莹润的魔骨被他双手奉上。可还未等他堆着讨好的笑看向谢衍时,眼底就映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幕。
剑光如飞雪,犹如闪电,照亮了阴森的墓道。
“真是碍眼。”谢衍微微阖眸,声音轻而缥缈,“就算悔罪了,死去的人,又能回来吗?”
红月之下,他的背影仿佛披着一层血色的光,但是仔细看去,又是炼狱里的白。
只是须臾,他的身影便从墓道中淡去。
荆棘铺地,白骨遍野,而道路两侧歪斜的无名墓碑被青苔覆盖。
这里是北渊洲的墓园,无名魔修的乱葬岗。
谢衍踏过曲折的小路,看向遥远的月色,脑海里忽然浮现起一个荒谬的想法。
“让山川崩裂,让河水倒流,让星辰停止运转,打破时间的流动,重塑四季的变换……”
“倘若这样,能让死去的人回来吗?”
*
五洲十三岛震动。
谢衍几乎是将魔洲说得上姓名的高位大魔屠了个遍,让魔修闻圣人谢衍之名,便恐惧不已,生怕对方那一长串的名单之上有自己的名字。
谢衍拜访佛宗禅山,看着莲花座上的佛陀,依旧神色幽静,名士风流。
谢衍面前摆着一局残棋,他只是端起茶盏,自己与自己下棋,神色却显得理所当然。
“请佛宗指点,如何从轮回中搜到特定的魂魄。”谢衍问道。
“谢施主,这又是何必?”佛宗轻叹一声。
“谢小友,住手吧。”道祖劝解道,“生老病死乃世间规律,贸然打破禁忌,背负因果极多,你又何必强求?”
“若是我要强求呢?”谢衍一颗子一颗子地摆满了棋盘,闻言,竟是笑了,“因果,于我又有何妨碍。衍要做的事情,两位恐怕拦不住。”
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谢衍原本接近于神的心境,在几乎圆满的时候,出现了破碎的迹象。
殷无极的死,如一把锋利的刀,刺破了那虚假的完满。让他原本望向天穹之上的眼睛,不得不再度落在红尘中,体验那久违的爱憎离合。
佛宗劝解不得,只得摇了摇头,道:“谢施主,此乃返魂香,尝试从轮回中搜寻吧,倘若真的做不到,便罢了吧,贵为仙门之首,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不是被一名早已叛出师门的弟子所困。”
“衍,多谢佛宗。”谢衍接过返魂香,微微阖眸,眼睫微微颤了颤。
继而,他如常站起,向道祖佛宗告别。
谢衍回到微茫山,他的住所没有任何人敢打扰。
他把返魂香置于香炉之中,却并未点燃。他又放下一摞用纸包好的栗子糕,然后微微侧眸,端详着跪坐在榻上的玄衣少年。
少年与真人无异,但凝神看去,便能看到他骨骼底下埋着的七枚魔骨。就连少年身上的玄袍,也是谢衍从徒弟尘封的洞府里翻出来的。
圣人的秘术活死人,肉白骨,他可以重塑他的肉身,却无法凭空造出他的魂魄。
这具缺失了灵魂的空壳,对他的话会有些许反应,但那些反应很简单,或是回答“是”与“否”,或是微微点头,回答不了复杂的问题。
他也遵循谢衍的意思,轻轻地唤“师尊”。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声线,与他记忆之中别无二致。
“过来。”谢衍侧着头,支着自己的侧脸,坐在太师椅上,轻声道。
少年原是一具不动也不笑的傀儡,听了他的声音,才手脚有些不协调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仰着头听他的话。
一切都和曾经那么像,可唯一的缺陷——他的眸子里却没有任何光彩。
谢衍轻叹了一声,揉了揉他的黑发,问道:“有没有听话?”
少年歪着头,有些机械地喊他:“师尊。”
可下一刻,他埋在胸膛里的魔骨发出共振,殷红的魔气在全身流窜,好似一种无声的抗拒。
只是短短数秒,少年的躯壳便如同从内部燃烧一般,无声无息地化为一捧灰烬,七颗魔骨散落在尘埃之上,光芒渐渐灭了。
如之前试过的无数次。
谢衍用秘术与圣人精血塑造的躯体,承受不了魔骨承载的记忆与魔气。
谢衍眼睫微微颤了一下。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失败,却每一次都感觉到煎熬。这仿佛是把他最后的死亡在他面前重演了无数遍,每一次都是摧心的痛楚。
“不能教他喊师尊,殷别崖,你就这么不愿意认我?”谢衍顿了顿,突兀地笑了,笑意却没达到眼底。
他看上去仍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圣人,但是谁也不知道,圣人是不是真的疯了。
他弯腰捡起魔骨,轻轻低喃:“别崖,你真要逼我,把你的魂魄从轮回里捉回来?”
第144章 回忆之湖
再次失败后, 谢衍将废稿弃于书案之上,久久地叹息。
他用以塑造躯壳的工笔人像已经极为精细,少年墨发玄衣, 于梅花林深处回眸, 处处都与他记忆中一般无二。
混杂了血的墨汁灵气浓郁, 可就算他的画技臻至完美,却也不能复刻出完整的一个人。
“生者踏入鬼界, 危机重重。”佛宗叮嘱他, “谢施主,森罗十殿拦不住你, 但你要谨记一条, 不要迷失在回忆之中。”
佛宗送予的返魂香, 最终还是被他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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