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青松色长衫的年轻男子被请入圣人的外书房等待。他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端详着身边穿着靛蓝色儒衫的风飘凌。
风飘凌宽袍大袖,性情严肃冷淡,手中握着一卷《楚辞》,看上去文质彬彬,很符合世人定义中的儒宗大弟子形象。
与他相比,无涯君反倒是不像个儒门弟子。
程潇记起城主提起风飘凌时的古怪神情,心中有了底,开始向风飘凌套话:“圣人日理万机,实在操劳,我等皆受圣人恩情,只能在万里之外替圣人办事,却无法长随圣人左右,实在是遗憾啊……”
“程先生也是为了仙门的和平,我们能够如此安逸,有先生之功。”风飘凌也对程潇的身份略知一二,知道他长期卧底魔洲,又是个难得的人才,身份需要高度保密。
他顿了顿,心中又好奇,道:“北渊洲是什么样子?”
“苦。”程潇言简意赅,他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多时,内书房传来动静。原来是圣人亲自将客人送出门外。
以圣人谢衍的身份,值得他起身相迎,出门相送的人,整个仙门也只有其余二圣。可他这一次会见的贵客,只不过是一介散修,却让他如此重视。
程潇不能露面,只是在室内侧开的窗户往外看去,而风飘凌已经抬步出门,陪着师尊送贵客了。
“天/行君,当真不考虑入我儒门做客卿?”谢衍与他清谈三日,只觉对方见地独到,心怀苍生,顿时将其引为知音。
“谢宗主美意,在下心领。”对方同样一袭出尘白衣,神情有种淡漠的神性,孤独而温柔。“在下习惯了四处漂泊的生活。”
“做我儒宗客卿,依旧可以行走天下。君收集天下禁术,怀璧其罪,有宗门作为依靠,会好上许多。”谢衍轻叹一声,“天/行君当真不考虑考虑?”
“在下修为已至渡劫,倘若真的有人要对在下出手,也不会顾忌谢宗主。鉴于在下立场,不仅无法为儒宗做什么,反而会给儒宗带来麻烦。”
“修士如君者,五洲十三岛鲜见,吾只是希望能够给君提供庇护。”
白衣修士右手抚上胸口,向圣人行了一个古老的祭礼。
“君子之交淡如水,若有机会,再与谢宗主清谈。”他的声音轻而缥缈,好似那双悲悯的眼从未落在此世,永远落在天道的尽头。
“君若改变主意,随时来儒宗,衍倒履相迎。”谢衍见劝不动,便也不再提,向他行了一礼。“前方路遥,请君慢行。”
“谢宗主不必远送,且回吧。”
天/行君离去了。
谢衍平静地目送他乘上仙鹤,白衣翻飞,消失在微茫山的山间。
良久,他负着手轻叹一声,“天/行君果真名不虚传,他的身上有神性。”
“师尊何出此言?”风飘凌肃立于他身侧,对他异乎寻常的慎重有些不解,他近乎尊崇地对他道,“弟子觉得师尊也是神仙……”
“不一样的。”谢衍阖上双眸,近乎悲郁地道,“就算是圣人,也是人,不是神。”
倘若他是仙神,是不是就挽住那一缕明媚的春光,是不是就能留住指尖逝去的流沙,是不是……就能把离家的游子,从那豺狼环伺,苦寒艰险的北渊带回家?
胡不归啊。
风飘凌不解其意,怔了片刻,又像是想起什么,对谢衍道:“程先生,现在正在外书房等您,他似乎带来了北渊洲的情报。”
谢衍的背影猛地一震,道了一句:“知道了,让他来见我。”
程潇灌了自己一壶茶水,吃过了三盘瓜果点心,才觉得自己在北渊洲饱受虐待的舌头得到了安慰,一顿苦吃后,他终于被唤到圣人的书房。
只是刚刚踏入,他就觉得与记忆中有些许不同。
多年前,无涯君还在时,圣人的书房里处处都是生活的气息。
春日花瓶中扦着一枝春,夏时放着瓜果冰鉴,秋天晒着时令的白茶、板栗与干果,冬日支着铜锅暖炉,咕嘟咕嘟地煮着茶汤。
书房采光很好,别致漂亮的烛台被放在雕花的架子上,让来书架寻书的主人有足够的光源。屏风下的茶座放着软枕,想要休憩时,可以随时斜靠。
圣人常年伏案批阅文书的桌上,文房四宝总是放在最恰当的位置,墨是新磨的,纸张永远严谨地铺好,甚至他的书桌边,常年设着一把椅子,备着另一个人的茶具与纸笔。
而这一次,程潇踩着黯淡的烛光走入圣人书房时,只觉得这里仿佛冰窖。白梨花木柜上的摆件沉默冰冷,没有丝毫温度,哪怕程潇看的出这些价值连城,却莫名地冷透骨髓。
不对,一定是哪里错了。圣人的书房怎会如此空洞冰冷?
程潇看着白衣如雪,墨发垂腰的圣人穿过寒玉屏风,徐徐走出里间,只觉自己仿佛处于覆满深雪的山巅,那人纯白的衣袂间,蓦地携来彻骨的寒风。
“回来了?”圣人略略地抬起眸,“程先生辛苦,带回来了什么消息?”
他的语气平淡,但是程潇的牙齿莫名地打了个颤。
这些年,他都是与圣人书信交流,还觉不出他的不同之处。可是当记忆还停留在数百年前的他,再度见到圣人当面,受到的冲击,远远比对他作风习以为常的儒宗弟子大得多。
程潇原先玩世不恭的态度顷刻间收敛了,他先拿出了颜色漆黑,似金似铁的圣人令,与那一封殷无极要他转交的信,递给了圣人。
白衣圣人接过令牌,眼瞳猛然一动。
“这是哪来的?”谢衍立即意识到自己问题的可笑,“他亲手交给你的?”
“城主告知,叫我想办法把这块令牌,与这封信交给您。”程潇顿了顿,竭力想要活跃下气氛,笑道,“城主还特意嘱咐我,不能当面交给您,说您会杀我。”
他本就是圣人设立在魔洲的钉子,圣人又怎会杀他。所以,他静静地肃立于他的身侧,等待圣人阅完。
谢衍摩挲了一下令牌,裁开了信。
刚看了一眼,白衣圣人便笑了,道:“你猜他信里写了什么?”
“什么?”无涯君的东西必须交给圣人,所以程潇没敢自己拆,因为一定会被圣人发现。
“他算计我,也算计你。”谢衍扬了扬信纸,似笑非笑,“若是除我之外的人拆开看,这道法术就会启动,旁人看去,只会是无关痛痒的内容,你再交给我,我一定会发现被人动过,然后……”
谢衍将信封展开,用指尖弹了一下,把那洋洋洒洒的四个字激活。
“替我杀他……”程潇一身冷汗,无奈地笑道,“怪不得无涯君警告我,圣人会杀我,原是在这等着我……他在暗示,绝对不要看。若我听不懂,心中也有其他算计,或是其他大魔派来的探子,他给圣人的信件我是必拆的,看见这些无关痛痒的内容,也会原样封好转交给您……”
然后,收到信的圣人,会明白信使有问题,他走不出中临洲。
“他也算计我,若是我当真替他杀了你,见你没有回来,他就会知道一点……”谢衍支颐浅笑,“他任意一句要求,就能直接影响我的决定。”
“无涯君心思缜密……”程潇赞叹着,再把评价调高了一些。
“什么心思缜密,若我不理他,你看那混小子会不会哭出来。”
谢衍虽然这么说着,听着像是在恼他,但程潇心中却是凛然。
他清楚,今日无论是谁站在这里,只要有半点背叛无涯君的迹象,圣人都不会让他活着走出微茫山。就算他是圣人的暗桩,也是一样。
圣人是在借无涯君之手敲打他,背叛无涯君,等同于背叛圣人。哪怕无涯君本人并不知道。
信上的术法抹掉后,谢衍看的很细致,室内一时间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程潇见到那神坛上的男人,执着信的手微微地颤,好似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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