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肋下撕裂一样的痛楚袭来,殷无极痛苦地蜷在床上, 五指几乎嵌入床榻之中, 却是死咬着牙, 不肯敲响墙壁,惊动仅仅一墙之隔的谢衍。
他死也不肯转化余下的一颗灵骨, 那会让他性情大变, 再也不是自己,可这也造成了他如今半仙半魔, 不人不鬼的样子。
他先前百般折腾, 便是要气走谢衍, 但是经过这次重伤,最后的灵骨也有大半被魔气侵染。他瞒不下去了。
殷无极的冷汗浸透脊背, 披衣下榻,踉跄几步走到庭院内,看着魔洲阴暗的天空。
他的神色阴晴不定, 时而充斥着暴戾和毁灭欲, 时而如平日般温良清俊,魔纹从脖颈处延伸出来, 攀上他的半张脸,绮艳的不可思议。
然后, 他看见谢衍站在树下,手中握着儒卷, 神情都寡淡,正沉默地打量他身上汹涌的魔气。
暴戾的魔气铺满了整个庭院,如同涌动的岩浆地火, 仿佛要把整座屋子焚烧殆尽。
谢衍的声音如碎玉一样清冷:“你瞒了我什么?”
殷无极不答,只是紧紧地盯着他,然后握紧了无涯剑。
他的神色冰冷疯癫,血眸透着疯狂,俨然是一副六亲不认的模样。龙吟一声,他在师尊的面前拔剑,剑锋指着他的咽喉。
他咬着牙,似乎在忍耐着撕裂肺腑的疼痛,却是笑道:“放我走吧,谢先生。”
谢衍微微偏过头,那剑锋的一点寒芒,要他肌骨俱冷。
“殷别崖,你,对我拔剑?”
“……”
殷无极不答,只是走近,玄色衣袍如浪涌,教人心下生寒。
“倘若我不肯放你走,你打算弑师?”谢衍看向他,语速很慢,看上去像是真的伤心了,“我对你,当真如此残忍,教你如此恨我,以至于……想杀我而后快?”
“……若先生如此认为,那就算是吧。”殷无极沉默半晌,眼睫垂下,遮住他眸底的痛楚,最终他低哑一笑,“谢先生啊,您为仙门之首,高高在上那么久,凡人的爱恨都与您毫无干系,您又何必为我之爱恨而耿耿于怀?”
“这很重要。”谢衍感觉到剑的寒风拂面,冰凉透骨,他却被亲手抚养长大的徒弟这样拿剑指着,很难说世事何等荒谬,“说清楚。”
青年的手指掠过古拙剑身,仿佛有金红色的流光划过,魔气喧天。
“……谢先生,得罪了。”殷无极不能回答,在剑锋指向谢衍的那一刻,他连心脏都揪在了一起,沉沉的战栗。
“宁可动手,也不肯听话?”见他一意孤行,谢衍果不其然笑了,漆黑眼眸中寒意凛然,“好,当真是好,那便让为师瞧瞧你进步了多少。”
无涯剑刺入地表,大地震动,殷无极的背后剑阵升起,一片浩荡壮阔。
谢衍看着陈列如兵阵的剑意,令人愕然的微微侧头,狂乱的剑意却削掉了他的一缕发丝。
“用我教你的东西,来对付我?”圣人眸底暗沉,指骨攥紧以至泛白。
大魔的剑势侵略如火,剑意纵横之间,处处透着霸道孤绝。谢衍抬眼四顾,只见剑气冲撞院落周围的结界,甚至有龟裂的倾向。
殷别崖一心想从他身边逃离,甚至拿出了真本事,倘若他不拿出点决心来,他怕是困不住他。
“放我走。”殷无极的神色几欲疯狂。
“你想去哪里?”谢衍心中早已怒不可遏,面上却风雪不动,声音幽沉,“殷别崖,除了我身边,你还能去哪里?”
“随便。”殷无极偏了偏头,薄唇微启,孤戾而冷漠地睨着他,淡声道,“哪怕我死在圣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与您无关吧?”
谢衍身侧的桃花树在魔气中转瞬枯萎,遍地落花。在魔洲的天幕之下,涌动如岩浆的魔气几乎要将整个院落染成赤色。
“圣人怎么就不愿意接受呢?”他以手覆面,低哑一笑,“圣人呐,您无论再做些什么,都已经是无用功。曾经那个听话的殷别崖早就死在了您的剑下,如今站在您面前的,只是个苟延残喘的魔修罢了,压根不值得您费尽心思地挽留——”
“那当着天下人的一剑,我必须刺。”提及当年的师徒诀别,谢衍瞳孔里仿佛有破碎的冰,但他很快就沉下声,冷硬地道,“你若是因此而憎恨为师,我无话可说,但是,今日你绝不能出这道门。”
“您如果下了决心,又何须回头?”殷无极偏头,露出血色魔纹遍布的半张脸,绮丽的纹路勾勒出大魔俊俏的轮廓,他却弯起唇,状似嘲讽地笑了,“逐出门墙,情义两绝,这可是圣人亲口所言,怎么现在却又不算数了?”
“若您不是打定主意,与我斩断关系,再无瓜葛,又怎会五十年不肯相见?”
“圣人如果想,瞒天过海地来到魔洲,其实并不难吧。”
“你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殷无极注视着他,眼中血火滔天。那种灼灼燃烧的痛楚酿成浓稠的怨恨,无时无刻不在腐蚀他的一切,他倏尔笑了,“仅此而已。”
谢衍顿住了,这是他隐秘的心结,亦是不可触碰的逆鳞,殷无极却满不在乎地说了出来。
他的徒儿从来都聪明通透,早已看穿了那流离谷前的一别曾是终别。
所以,那一天殷别崖带着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决心向他诉情衷时,又是在想些什么呢?
经年的妄念、纠葛不清的情谊、还有那久远时光中的爱与憎,在那一剑之下,耗尽、斩断、化为灰烬。
剩下的唯有怨。
他怨他。
如今的殷无极,非儒,亦非侠,剑意之中总有一种旁人不可及的高远。弹指间,剑气纵横间化为漫天的虚影,黑色的火向着白衣圣人掠来,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意味。
“好,非常好。”谢衍凝视着他,只觉陌生至极。
但当他那双疯狂的赤眸扫来时,谢衍依旧能从中窥见些许旧模样,但那又被世事撕裂殆尽,留下的,不是曾经温和平顺的模样,而是一片疯狂。
兴许是为人师长的习惯,他审视一番,却忽的惆怅道:“你自从离开我,来到魔洲,也学了不少新东西。”
“不过是些小伎俩,比不得先生所授。”殷无极的口吻仍然是柔和的,只是他五指并起操控杀招时,却显得异常冷酷。
他低喝一声:“去!”而那漆黑的魔气仿佛穿行于三界,向着青衣的书生悍然扑去,仿佛能把他的身影淹没。
可当裹挟着魔气的剑意掠过谢衍衣摆时,他的身影却如镜花水月一样破碎了。
不知何时,天色已经改换,周遭的小院景象竟然碎成齑粉,尽数向上浮去,凝成无数浮空岛。
天象居然颠倒,星辰向下坠去,连魔洲的红云也沉为熔岩。
“这是……”
“不见已五十年,我亦有所得。”谢衍的声音依旧清冽动听,手中执着儒卷,上有天地星辰,沧海桑田,“此卷名为红尘。”
殷无极脚下的土地龟裂成几块,他无立锥之地,只能轻身向上跃去,站在唯一没有坍塌的地方。
整个空间里,只有两根柱子还巍然伫立,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谢衍,一个是他。
谢衍就是一座巍峨的山脉,横亘在大道之前。他是一个标志,一座丰碑,是天底下所有修士的至高梦想。
哪怕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殷无极,也不得不屏住呼吸,看着这世间所有规则皆逆行的场景。
剑意尽数融在虚空之中,半点水花也未激起。只需谢衍心念一动,殷无极便能在此处俯首,向他认输。
这让人不禁开始好奇,谢衍这辈子有需要拿出全力来博的战斗吗?
大抵是没有的。在此世,谢云霁是最接近仙神的人。
而他,却妄图凭借圣人还残存的那点温柔与不舍,把他拉下凡尘,尝尽世间情仇,品尽人间离苦。何其自不量力。
殷无极心知无望,却依旧笑着执剑,向他劈去。
大逆不道。
他扬声道:“谢云霁,你这一生,算无遗策,就当真没有后悔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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