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身躯明显一颤。他的唇舌间品尝出血味,圣人的鲜血起到作用,那双染着血色的眸底逐渐清明。
“……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做师父的。”
沉重的喘息后,他听到殷无极带着些黯哑的声音。
他好像是难过了,唇在他苍白如雪的脖颈间游弋,舐去他的血。那滋味腥而甜美,足以点燃他喉中的渴,他恨不得就这样把师尊咬死,咽下去,吞入腹中,两人化为一人。但理智又告诉他,谢衍待他有多好,他不能。
是啊,他不能。谢云霁是他钉死自己,都不能去伤害的存在。
殷无极的瞳孔燃烧着腾腾的烈火,有意无意地吻着他齿痕之处,搂着谢衍的手臂微微收紧,神色如痴如狂,道:“以后你再收徒,不准这样对他们……”
不会了。谢衍心想,哪怕今后桃李天下,他也不会再像教殷无极一样,去对待任何一个人。
他之于谢衍,早已不止是徒弟那么简单。如殷别崖这样承载了他毕生心血的徒弟,一辈子,仅有一个,不会再多了。
“是我迟到了。”谢衍纵容他的逾越,轻轻叹息道,“你要恨我就恨吧。”
“那当然。”殷无极顿了一下,“我可恨极了你。”
但他每一次说着“恨”,眼神却都像是会说话,一次又一次重复着爱欲,直到眸中涌动的光芒沸腾。
他总是被卡在他肋下的魔骨折磨。裂肤之痛倒还是其次。心魔的低语才是真正的病因。
他害怕自己疯魔时对师尊出剑,甚至尝试着折断自己的手骨。谢衍一制止他,他却压抑不住见血的渴望,抬手砸碎了数面墙壁,魔气却不受控制地流泻,毁灭他人,也毁灭自己。
圣人只得维持红尘卷,把他困在一方天地里,然后徒劳无功地尝试各种方法。
镇痛的汤剂已经完全失效,但谢衍明知徒劳,却还是日复一日地亲手调制药物,用尽千金难求的天材地宝。
殷无极心中也知道没用,但是他师尊无论端来什么,他都是一饮而尽。
他甚至还笑言:“若是师尊某一日反悔了,亲手端来的是一剂毒药,我也是会面不改色地向下咽的。”
哪怕被毒剂哑了嗓子,溶了肌骨,废了修为,他也能如咽下饴糖般心甘情愿。
到后来,谢衍为他专门谱写的《退魔曲》,也无法遏制心魔,保持他半天的清醒。
说是完全没用,倒也不至于。有时候,殷无极还能支着下颌,神色平静地听完他一首琴曲,下一刻,却能癫狂地以剑刺来,不像是真要杀他,反倒像是逼他出手一样。
圣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情况,一日比一日糟糕下去。
彼时,他们又大打出手,笼罩着圣人结界的山峰几乎独立于魔洲,连天道都无法知晓他们的行踪。在这隔绝于世的地方,他们的剑意几乎将整座山林毁尽。
毁灭成了他修为的底色,疯魔之症一旦发作起来,殷无极比平日更为冷酷无情,魔气翻了倍地增长,让他几乎控制不住。
而谢衍修儒道,君子剑最是中正平和,虽然那剑势如虹,也只是将所有剑意收束于一点,在大范围的破坏性方面不如殷无极。
但修为之差,宛如天堑,无法逾越。
此次试剑,殷无极又一次毫无疑问地败北了。
他半步渡劫的修为无法威胁谢衍,但是那在魔洲打磨出的“洪荒三剑”雏形,却是让谢衍也颇觉棘手,想要在不伤他的前提下击败他,变得越来越难。
徒弟疯起来,甚至能掀开地表,摧毁山峦,毁掉目之所及的所有东西。剑意掠过的地方,仿佛被生生削去一片,无论是花鸟鱼虫,还是重山林海,皆是散为齑粉。
但殷无极毁掉了一切,却又会跪在地上,看着赤红的云霞,捂着脸大笑。
“传闻,狂士阮籍穷途而哭,其中心境,我今日终于理解。”殷无极身上还绑着浸血的绷带,玄袍宽松,就这样跪在仿佛被暴风席卷过的地上,衣袍在风中猎猎。
“车已无路可行,而人呢,在这世事的洪流之中,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
“先生可明白,这种不知来处,不知归途的感觉?”
谢衍站在他不远处,袖子被削去半扇,依旧高不可攀。
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却仿佛巍峨无法逾越的山峰,开口道:“人定胜天。”
“当真如此吗?”殷无极唇边仍有嘲讽的笑意,“谢云霁,你可曾胜了天?”
“……”
“在与天的对垒中,您当真是赢家吗?”
他拭剑,仿佛在观一池秋水,微笑道:“您的身不由己,您的左右掣肘,您空有绝强力量,却在仙门举步维艰;您被攻讦,被怀疑,甚至被怨恨。您爱世人,世人又何曾爱您?”
“您站得太高,看得太远,世上却无人能够看见您眼中的风景。世人碌碌,他们崇敬您却又畏惧您,依赖您却又排斥您,只有在遇到解决不了的困境时,他们会呼唤您的名字;在您摆平了一切危机后,他们又开始议论,觉得您无所不知,无处不在,实在是管得太多——”
“您寂寞吗?”殷无极跪坐在地上,却是毫无畏惧地仰起头,看向仙门的无情天,笑道,“大道这样冷,先生啊,您寂寞吗?”
谢衍仿佛被戳中什么心事,脸色骤变,紧接着,是超乎寻常的凝重。
“您寂寞的啊,世界上,大抵只有我懂得你的喜悲了。”殷无极却大笑三声,倒转无涯剑的剑锋,像是要报复谁似的,反手刺向自己的腹部。毫不犹豫。“若我也死了,您就毫无弱点了吧。”
“殷别崖,你干什么——”谢衍登时勃然大怒,他当即曲指拢起,虚空一抓,红尘卷无形的禁制顿时展开。
可他的制止到底晚了些许,殷无极握着刀刃,剑刺进他的皮肉,却再也刺不深。
鲜血滴答滴答,落在尘埃之中。
无涯剑的剑身颤动着,饮了主人的血,仿佛悲声。
“不、准。”谢衍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的。“逆徒,我没准许你自戕!”
殷无极索然无味地丢下剑,踉跄着站起身来,低声笑道:“圣人可真是多管闲事,我方才可是对您用杀招——这种欺师灭祖的混账东西,这样声名狼藉的魔头,活该死了。”
他骂起自己,倒是怎么狠怎么来。
谢衍这些日子陪着他发疯,他要打,他便陪着他打;他要疯,他便陪着他疯。但每次见他有自残的举动时,谢衍肺腑如刀割,总是遏制不住刻骨的愤怒,重手是舍不得下的,但难免会说些重话。
谢衍端详着青年看似毫无破绽的表情,却从他凝血的瞳中,看出他隐藏的自我厌弃。
殷无极也知道,他疯魔的样子,最是难堪,可笑,毫不体面,也是他最不想展现给谢衍的一面。
他宁愿谢衍对他的印象,停留在那年雪中的告别。
这样,他的记忆中永远是他毫无瑕疵的好徒弟,而不是这个充满鄙陋的欲望、自怨自艾、敏感与偏执的自己。
这对他来说,兴许比死亡更可怕。可有缺憾,有便是人性。
哪怕七情六欲,受尽爱恨离苦,年轻的大魔也从不后悔遇上谢衍,只是憎恨那一去不回的时间,它将一切美好都带走。
他们之间挡着重重阻隔,仙魔之别,正邪之分,师徒虚名……可哪怕他战胜一切,他的师尊也不愿。
他走的那样远,注定是要成仙的。
谢衍瞥了他一眼,像从前一样抚了抚他鬓边的发,漆黑的眸突然柔和下来。紧接着,他的掌心贴在他的身上,利用红尘卷欺瞒规则,然后把他身上的伤转移给自己。
下一刻,谢衍的白衣上顿时接连绽开绯红,血从他垂落的手臂流下,渗入大地。
殷无极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神色陡变,失声道:“谢云霁!你干什么?”
秘术当然有代价,他转移过来的伤至少是殷无极的三倍之重,而圣人许久没有受伤,对疼痛的感觉生疏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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