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数不出其他了。】
他似乎又变得疯癫起来,写在纸上的字扭曲张乱,竟像是在跟自己对话:【既是如此,又何必捧着这点芝麻大的小情,强求自己以德报怨?】
往后又是大片凌乱的墨痕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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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王连续向后翻了十来页纸,廖子辰才总算又拉回些许清醒:
【罢了罢了,不再矛盾摇摆了吧。便如先前定好的那样,让天命来决定一切。
我会在山洞中设一处暗道与机关,待到我做好准备,走入地穴不再出去的那一天,便将写好的医蛊之书与记载着惊晓梦的毒蛊之书放在山洞地面安置的机关上。
将来倘若有人入内,不论挑起哪一本书,油蛊都会立即将整个山洞焚烧殆尽,封死地穴,焚毁凤不落。
那人只能来得及拿走一本书。倘若他挑的是医蛊,那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倘若他挑的是毒蛊……亦是天命。】
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廖子辰不再继续在札记中倾吐心声,只一门心思琢磨着花草、琢磨着蛊书、琢磨着机关。
直到最后一张因为没来得及写完而未落款时间的散页,他才又重新聊及一些闲话:
【泰元一十九年夏
今日小雨。我上去山洞里安置蛊书时扫了眼洞外,暮霭蒙蒙。
这场景似乎有些久违了,以至于我愣了一会才想起手头上的事,封死了机关坐回地穴里。
地穴里居然还能听到汩汩的水声,好像是外面的山雨顺着山岩流进板缝里。除了有些闷沉,听起来和从前与阿莎一起赏雨时一样。
阿莎喜欢山间的一切东西。从聒噪的蝉虫到林梢的雀鸟,一条山涧她都能一个人踩水跳桥自得其乐,山雨淋湿衣裳她也不着恼。
我替她擦拭头发时,她就一边转着手上刚采的花编东西,一边问我,山外是什么样。
我被问住了,因为我人生好像大多都围绕着两个地方打转,一个是府里,一个是沙场。前者总少不了训斥和责罚,后者又充斥着杀伐血腥,好像哪一个都不适合跟她说。
我绞尽脑汁,只能跟她说些犄角旮旯的东西:
说廖府外有条长街,总有个老太太蹲守在门口卖菱角、卖莲蓬。说西南城里有一群到处乱窜的小乞丐,每次打完一仗,他们总会从城里蹿出来,跳进死人堆里摸有钱的东西去卖。说去京都面圣的路上,曾见过一处书摊,寒酸得像是要倒了,我很想进去看,又不敢,也不知道现在关没关……
我记得……嗯……她怎么回复我的来着?】
廖子辰好像提笔想了很久很久,墨水从笔尖滴落下来,在字句边晕开。
“唉?他这个字……”池羽在旁边突然冒了一句,脑袋凑过来。
一直以来,廖子辰的字都是潦草的、颓靡的,偶尔带着狂乱。
可接下来的这句话,他的字忽然撤去了这些恹倦、癫狂的痕迹,重新变得锋锐又端正,像是一个久病的人乍然初醒,露出几分原本的风貌:
【我记起来了。
她说:我明白了。你总跟我说,山外的人日子不好过,那你这个大将军,就是保护他们、让他们的日子变得好过的人,对吧?
我那时其实正忧愁着西南战乱令百姓尸殍遍野,或许以教化服众,更胜于兵戈相交,但我始终下不定决心要不要上书同圣上谏言此事。
毕竟圣上派遣我率军镇压西南动乱,我作为率军的大将军,却半道上书劝说休战……实在太过违逆。当今圣上又是那种随意妄为的性子……
但听完阿莎的话,我忽而又想起当初先生问我的那句“日后究竟有何志向”,想起离京前,我同先生灯下同醉,应了他这句多年前的问话。
我说,唯愿以此身护此山河无恙,人间皆安。
所以我回了京。上了折子。受困廖府五年,我想得是人间涂炭,要害阿莎苦等。
何来的五年怨恨?】
那行张牙舞爪的字迹又突兀地出现,横亘在下:【你若没有怨恨,何来的我?阿莎被杀,你当真谁也不恨?】
纸上的字迹又转清晰:【我恨陛下昏庸,只想青史留名,不愿采纳良谏。我恨爹娘绝情,困锁我五年不见天日,害我与阿莎生死相隔。我恨凤不落害我挚爱,草菅人命。
但我不恨黎民百姓,更妄论天下苍生。
君子雪恨,亦当有度。】
张牙舞爪的字迹道:【可笑至极,不过是自我欺骗尔。我便是你,难道还不清楚——】
“楚”字的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痕,好像是一方想要写字,另一方却想要起身离开。两厢对峙下,最终是想离开的那一方占了先,直接起身便走,毛笔滚落入花丛。
“他这是真疯了啊……”方济之蹲在那具扭曲的尸首边,“一个人生生分出了两道意识。”
“那他尸首现在躺在这个地方……是清醒的他想要上去拿走毒蛊之书,却半途遭到蛊虫反噬,结果书也没能拿成,人也没能爬到阿莎身边?”池羽有点不大好受,“这也太……”
她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想说惨,可又有无数人因廖子辰这本书受难丧生,想说恨……也无法恨得纯粹彻底。
这人被命运蹉跎,从意气风发的将星沦为一个疯子。疯癫时筹划着灭世,清醒时又挣扎着想对抗另一个满心仇恨的自己。
“他明明已经拼命占到了上风……”池羽摸了摸那道扭曲拖长的划痕,“为何造化到了最后还要作弄他?”
难道廖子辰此生所受的磨难还不够多吗?为何到死也不愿给他一个体面?老天就偏要让他徒劳滑稽这一场,挣扎到最后,既没能挽回自己设下的危局,也没能在死时爬回爱人身边?
池羽怏怏不乐道:“而且,照这札记看,廖将军是泰元一十九年夏日死的,赵夫人又说凤不落的火也是泰元一十九年夏日烧的。这岂不是等于,廖将军前脚刚死,蛊书才放上山洞,后脚就孟南柯闯进了这么难找的凤不落,还找到了这么隐蔽的山洞?”
这人怎么就他娘的这么幸运了呢?
“……”众人都陷入默然。重三小声啐骂了句:“贼老天!原本让廖子辰把蛊书收了,就不会有后面这些灾祸了……贼老天!”
所有人中,可能也就只有方济之还有点愉悦的意思,抱着顾长雪和颜王拨给他的书稿扫阅一通:“好,好!原来如此……池羽,等回客栈,你同我一道走。我们采办些东西,尽快将解药做出来,彻底拔除惊晓梦!”
他等了半天才等到池羽一句怏怏的:“哦……”
她一下蹲在地上,丧得像朵蘑菇:“这蛊案……就算结束了?没有要打的大魔头,也没有什么恶战……我怎么觉得,空落落的呢?”
“是啊……”众人正跟着有些怅然。
方济之一脚踹在池羽屁股上:“你还想轰轰烈烈干一仗?!还不快跟我回去把蛊彻底解了,你怕不是想逃明天的帖经课吧?”
池羽被踹趴在地,傻眼半晌,猛然爆发出一声惊问:“——不是吧?!这么大的案子,这么沉重的过往,我——我明天还要早起背经文?!”
“天塌了吗?你死了吗?不死就得背。”方济之眼神铄锐地猛然往旁边一转,盯住蹑手蹑脚想开溜的千面,“你还敢跑?我这几天不在客栈,没人查你们功课,你们莫不是一点儿功课都没背?”
千面登时弱柳迎风似的跪倒了,两眼放空:“放我回大牢吧……让我做牢役,让我为那些偷走的字画赎他一辈子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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