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僵了数秒,才缓缓恢复动作,以更为轻巧的力度,逐渐碾碎了剑身,从中落出一张叠了数道的薄纸来。
薄纸飘落在地,向上的那一面缀着几行本该潦草不羁,但因提笔人身体孱弱而有些虚浮的字:
【师兄们敬启:
唉,感觉自己活不太久了,有点难过。
想吃徐记的汤包和鸭血,吃不上了。更加难过。】
“……”渚清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因信上的话想笑又想哭,“怎么……”
怎么在这种时候,还光惦记着汤包和鸭血啊。
他的手指方才碾碎削铁如泥的剑都轻而易举,现下去捡一封信,却微微发着抖。
他将薄纸展开,还未看内容,眼前便模糊一片。
渚清不那么文雅地抬袖,粗鲁了擦了下眼睛,压着心情往下看。
【出门时,还是泰元二十三年冬,现下都已经开春啦!时间过得真快。
我记得刚离开春竹山庄时,江南的雪下得特别大。整个绣湖都覆着雪絮,倚在回廊上看还挺漂亮的。不知现下开了春,雪停之后又是什么景色?我从前在春竹山庄时,好像从没特意赏看过。
从前教书先生同咱们说过春竹山庄和弟子服的由来,皆取自一首古人的诗。名叫什么白居易,诗名是《忆江南》。
我那时候总也背不会,先生气得拿戒尺敲我脑袋,说这种他家三岁小儿都能朗朗上口的诗,我这么大一个人却背不会,真是愚笨至极!
我哪里愚笨?你把这话拿出去说给那些捧着万金求我铸剑的人听听,看他们跳不跳脚?
可是说真的啊,不知道为什么,现下好久没跟教书先生见面了,也好久没听他念叨那首诗了。我却突然会背那首诗了,记得特别清楚。不信我默给师兄你们看: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能不忆江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余下的诗句像被水滴氤过,墨字茫茫然蔓延出细长的痕迹。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她忽然懂了。
她的确愚笨,不然怎么会背不下这首诗?它明明字里行间写的是……她的家。
她忽而忆起刚被师父牵着手,接进春竹山庄那天。江南柳絮纷飞,十二曲朱廊在碧水上蜿蜒,师姐们穿着红袖绣江花倚在群亭间懒望晚潮,师兄们着蓝衣染碧涛温着美酒。
她师父看着那群师兄们笑骂了一句,又弯下腰来看她:“阿羽啊,你看,那些哥哥们手里温的酒叫做‘春竹叶’,咱们这座山庄呢,就叫做春竹山庄。你要记得,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那是她的家。
她在意识到自己恐怕无法再归家的那一天,突然记起了江南好,记起了日出江花,春来江水,突然懂得了能不忆江南。
池羽默完诗后大约是哭了一场,信纸被泪打湿得皱皱巴巴。当她收拾完情绪,再次提笔时,那些悲戚的情绪被她藏得不见踪影,转而说起了正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来西北,本是为了挑选锻造剑胚的矿石,岂料跟着矿队去了几趟深山,却意外发现了一座荒村。
深山老林里有荒村其实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村里的百姓并不是迁走了,而是全部死在村里。
队里的领头大哥吓得够呛,以为是瘟病,赶紧带着我们离开了荒村。可是去矿脉的路上,大家还是陆陆续续发起了病。
队里的大夫照着瘟病给了几天药,毫无效果。我总觉得不对,翻出凤凰玉一验,果真是蛊。
其实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很迟了。我们在林中耽误了好些天,就算发觉了真相,也根本没有走出深林、回城报官示警的气力。好在我离开山庄时,顺了只信鸽出来,便将荒村中所见的一切写在信中,又放飞出去。
我们在林中等了大概两天吧,孟师叔便出现了。
他找到我时,那些同行的大哥们都已经没气儿了。我请孟师叔帮他们下了葬,又跟他说了村中所遇情况,他就跟我说:“那你现在回城怕也不好。万一将蛊染给城中的百姓该怎么办?我再向门派传个信,让他们在江湖上找找有无能解蛊的人,亦或是药师,届时来西北寻我们,我们还得将那荒村指给他们看。”
师兄,你们说嘛,孟师叔这话说得是不是特别有道理?那我信了他的话,也不能算我笨吧?
他带着我找了座山坳间的宅邸住下,每日不曾缺我衣食,脸上又总是忧虑慈爱的神情,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绽。
那后来,我是怎么发现他不对的呢?还是因为渚师兄。
平日里我虽然总跟渚师兄顶嘴,但我知晓师兄最关心我。但凡我寄信,师兄不论多忙总会回,若是信里再哭丧几句自己病了伤了,师兄能把拍卖行的事儿都丢了,从老远的地方连夜赶过来,比那个遗弃我的亲娘可要亲多了。
可这一次,孟师叔寄了我中蛊濒死的信,渚师兄居然一直没有回音。我等啊等,等啊等,有天晚上突然躺在床上睁开眼,想,孟师叔会不会根本就没有寄信?
我渗出了一身冷汗,挣扎着想要起身去后院,却看见窗外掠过信鸽的身影。
孟师叔正坐在院里的凉亭下,不耐地弹出一粒石子将信鸽驱逐开,口里低斥:“说了近些时日莫要跟在我身边,若是给那丫头瞧见了怎么办?若不是怕回了山庄不好交代,我非要将你这扁毛畜牲跟之前那只一样宰了。”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了我的目光,他突然转头望过来。
幸而我腿一直是软的,他转头的时候,我靠着墙滑坐在窗台下。抖了一会,又赶紧挣扎着爬回床上。
还好我折腾了这一遭。
他也不知道是真看到我了,还是疑心病重,我上床没多久,他就悄无声息地站到我窗口,盯着里面看了好久。
我死死闭着眼睛,又怕自己抖得太厉害,被他看穿,就逼自己想些旁的事情。比如孟师叔为什么要杀死我放出去的信鸽?为什么不愿让门派知道我中蛊的事?
我想起了林间的那座荒村,又想起自己这些天其实一直都在为孟师叔为了来帮我,也染上了蛊这件事而内疚——
如果他身上的蛊,根本不是跟我接触后染上的,而是远在那之前……就有了的呢?
我想得浑身发凉,而就在这时,我听见背后窗边有许多细脚伶仃的东西爬进来,窸窸窣窣顺着地面爬到我床上,试探似的碰我的脸。
我曾在西南见过那些毒虫恶蛊,根本不敢睁眼,满心就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唉。可是,师兄啊。你也知道我不爱习武,没中蛊时我都未必能打得过孟师叔,更别提这会儿手软脚软。
逃,我恐怕是逃不掉的了。贸然行动,孟南柯定会当场撕破脸皮,还不如保持现状,多少能争取一点时间。
我便开始琢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给你们送信呢?
……或者,留个信呢?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啦,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逃出去的那一天。倘若我真的到死都没法送信回江南呢?我总得留个证,保证自己就算是死了,后人也能在看到信后,知晓孟南柯的真面目。
我那一晚躺在床上想了很多方法。
比如把信藏在现下正住的这座大宅子里。可万一孟南柯在临走之前,一把火把这宅子烧了呢?
再比如,等着地儿有闲人路过,我托人传信。可这地方鸟不生蛋,我住到现在了也没见过一个人影儿,更别提就算是真有人经过,难道我就敢把消息托付给无辜的过路人吗?万一孟南柯杀人灭口怎么办?
上一篇:男配想要抢救一下
下一篇:穿成领主小儿子后[西幻]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