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鬼盯着李舒背影,许久才从齿缝挤出一句:“闭嘴。”
李舒起初还走得很慢、很稳。但脚步渐渐越来越快,竟开始奔跑。
他双足踩在紫衣堡石板铺就的路面上,虽然啪啪作响,脚底却轻飘飘的。明明置身一片枯黄褐红的干燥天地,他却有种错觉:自己正在四郎峰的山路上奔跑,正踩着永远青嫩摇曳的草茎;往山下去,是热闹的四郎镇,卓不烦的爹娘会给他做好吃的豆腐羹,往山上去,是敞开大门的浩意山庄,有人正在杜梨树下,摆开清粥小菜等他。
“一夕!”他跳落一处石阶,猛地推开一座小楼的门。
白欢喜被他的喊声吓得不轻,手上棋子啪嗒落下。
“……哎,不对。”棋子刚沾到石板棋盘,他立刻拈起,想放到另一目的位置。
坐在棋盘对面的人轻轻压住了他的手指:“落子无悔。”
“因对手大意,落子出错才获胜,不地道吧,星长老?”白欢喜笑着和他对峙。
白欢喜对面的青年只是静静笑了笑。
他全然不似武人,更像操琴奏笛、文墨相伴的书生,坐在那里就如一棵静谧的树。
根扎在看不见的地方,树冠却极大、极高,疏朗高峻,只看一眼,都觉得舒畅清爽。
星一夕是一株不属于金羌的植物。
纯白的布条蒙上了他的眼睛,布条边缘漏出几道狰狞的刀痕,像孩童学字时抓起毛笔乱画的痕迹。刀痕中洇满了金色,金色的伤痕像尖刺,划开他从来平静温和的面目。这怪异的模样令他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或者是一幅画,或者是一尊塑像。
他最后松了手,白欢喜得偿所愿落子,笑道:“输了三局,可算赢了一次。”
话音未落,李舒已经冲了过来。他不满这两人明明听见自己呼唤,却仍旧装作沉迷棋局,双手乱舞把棋盘搅乱,然后抓住星一夕的胳膊:“一夕!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了!他来金羌了!他就在这里!”
星一夕和白欢喜异口同声:“谁?”
李舒瞪着白欢喜:“那个……浩意山庄……那个……”
星一夕拈着棋子敲敲棋盘,装作恍然大悟:“噢,是那个。”
白欢喜一拍手掌:“懂了,那个啊!”
李舒:“……”
星一夕竟笑了,虽然很快收起笑意,语气却前所未有的轻快。他用手虚掩嘴巴对白欢喜说话,像是不想被李舒听见,声音却又无比清晰:“是那个他决心再也不见、再也不理、再也不想的人。”
白欢喜:“对,他连名字都不想提的人。”
星一夕:“栾……栾春。嗯,是这个名字。”
白欢喜满脸惊奇:“对对对,没错没错!星长老记性就是好,足足两个月没提,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李舒:“……”
哗啦一声,他把棋盘掀翻了。
千江带李舒、白欢喜和鹤长老回到苦炼门,是一个月之前的事。
李舒精神萎靡,见到星一夕先狠狠哭了一场。
星一夕和他情如兄弟,却已经很久很久没见他这样哭过。这不是能在白欢喜这样的朋友面前流露的伤心,甚至面对义父也绝对不可以:他从大瑀带回来的伤痕和痛苦,只有星一夕能承载,也只能放心交给星一夕承载。
总之哭得白欢喜一连几日在星一夕门外磕头谢罪:是我没看好英则,让他误入浩意山庄大恶人栾秋的陷阱,是我的错,都怪我……
磕一会儿停一会儿,拿出纸笔写一会儿。
一趟大瑀行,白欢喜从明夜堂、岳莲楼那体悟到不少东西。他学以致用,编写各色故事在苦炼门内部售卖。
等李舒出门,苦炼门里已经流传着种种不可思议的故事:门主一人迷倒整个大瑀江湖,引得各路江湖豪杰为他又死又生又哭又闹;尤其浩意山庄,虽然富甲一方弟子数千,却无人识破门主妙计,门主和千江长老里应外合,直捣黄龙,把浩意山庄的家底都偷走了。
此外还有不少小册,价格昂贵,配有大瑀风格的工笔插图,全是门主和这位少侠那个女侠之间发生的故事:英则如何令他人魂牵梦萦,英则又如何铁石心肠,把大瑀江湖人、尤其是浩意山庄大恶人的一片痴心玩弄于股掌……
连扇过白欢喜耳光的相好也纷纷找上门,就为了听他把这些故事娓娓道来。
若不是星一夕及时阻拦,暴怒的李舒早已把白欢喜的家烧成一片焦炭。
李舒偷偷带人跑去大瑀捣乱,已经引来椿长老诸多不满。怕椿长老因为这事情惩罚李舒,星一夕不顾他的阻拦,坚持要陪他去见椿长老。
苦炼门的长老本来就热爱研究大瑀江湖的各种可笑之事,白欢喜的书自然是出几本他们就买几本,研读、批评,讨论、嘲笑,总之津津有味。
椿长老也不例外。
他见了李舒,自然先问大瑀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李舒在心里给白欢喜剥皮抽筋、鞭打火烫,面对义父倒是十二万分恭敬,解释得很详尽。
出乎两人意料,得知李舒竟然真的在浩意山庄住下,椿长老的脸上先是漏出一丝讶然的惊奇,随即竟像忘了义子离家带来的种种麻烦,变得兴致盎然起来。
在听李舒说的过程中,他只问了一个问题:“你受过‘神光诀’的攻击么?”
李舒瞬间犹豫。“明王镜”与“神光诀”可以相互融合之事,他没有告诉过千江和鹤长老,只有同去的白欢喜和商歌知道。白欢喜虽然绞尽脑汁敛财,但也没有把这件可怕的大事写出来。
见他犹豫,椿长老伸出了手:“英则,过来。”
李舒忍耐着恐惧,把手伸了出去。椿长老果然按住了他的脉门。
李舒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椿长老的欢喜是显而易见的,他甚至赞赏了李舒的机智。
“两种内力可相互影响、融合的事情,看来他早就知道。”离开时,星一夕低声说。
之后椿长老一有空,便把李舒叫到身边,巨细无遗地问大瑀江湖、浩意山庄和曲青君的事情。
他对明夜堂如何动作毫无兴趣,只听四郎峰上发生过什么。他还会询问栾秋,会问曲洱、于笙和谢长春,他甚至问过任蔷。但得知任蔷已经病死,他叹了一声,此后便再也没提过任蔷——取而代之的是细细询问曲青君的事情。
面对义父,李舒可以谈论栾秋。
那一刻的“栾秋”并非他记忆中的心上人,而是一个生疏的、有威胁的大瑀江湖客。
但他无法在面对星一夕和白欢喜的时候,毫无障碍地提起栾秋。
白欢喜收拾好棋盘,安慰愤怒的李舒:“好门主,我们以后再也不提栾秋了。我写的书里也绝对不会出现栾秋……啊,你说过,不许我再写了。”
李舒:“闭嘴。”
白欢喜:“好。我都听你的,什么栾秋,什么浩意山庄,我绝对不写。没有栾秋的大瑀江湖也是蛮有意思嘛,我能编,我很擅长现编。栾秋其实没什么故事性,我本来也不乐意写。和栾秋相比,岳莲楼有意思多了,那栾秋不过是……”
星一夕独自把黑白两色棋子分开放置,听他俩又吵又打。
李舒占了上风,白欢喜悻悻收拾满地狼藉。
“你看不见,怎么分清楚颜色是白是黑?”李舒问星一夕。
“白棋声音脆一点,黑棋声音钝一点,仔细听,很不一样。”星一夕把最后一枚棋子放入棋盒,扭头问,“既然见了那人,为什么还不高兴?”
“……他瞪我。”李舒坐在星一夕身边,一声长叹,“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仇人一样。他一定恨死我了。”
白欢喜捂着被扇肿的脸:“好不公平。星长老能问,我就不能提?”
李舒朝他砸去几枚棋子。
“他那时正跟稚鬼长老打斗,你又离得那么远,他很难在瞬间认清楚。”星一夕说,“再说,他能当着那么多江湖同道承认你们有一段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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