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也一样记不得自己的过去,只会歪歪扭扭地写自己的名字:李舒。
他所有记忆好像都被涂抹了,人生的第一种感受便是腹部绞痛。
牢笼里关着十几个小孩,有的已经断气,有的幸运一些,就像他一样,还留着半口气等炼药人续命。
那牢笼中有个小孩,比寻常人更顽劣、更难以管理。他只要寻找到机会就想方设法逃出牢笼,又因为太过活泼强壮,炼药人反而不舍得取他的命。
有一次,那小孩在牢笼门边捡到风吹断的一截树枝。他偷偷藏起树枝,在石头上削尖了,竟趁炼药人不备,挖松了扎在泥地里的牢门,带着其他小孩逃出来。
然而很快就被擒住。炼药人追问是谁干的,所有小孩都不说,只有李舒举起了手指。
当时一条紫红色的肥大肉虫正悬在他嘴边。他听不懂炼药人说的话,但懂得那威胁:如果不说,这虫子将钻进他腹中,让他肠穿肚烂。
“是他!是他!!!”李舒吓得大哭,笔直指向那小孩,“是他干的!”
李舒从此成了看管那十几个小孩的人。
而一个生有倒刺的铁环扣在了带众人逃狱的小孩颈上。
他起身、走动,只要颈脖和肩背有所活动,铁环上的倒刺立刻扎进脖子里。
他颈上总是流血,那伤口不断溃烂、发臭,在赤燕酷热难当的天气里,从来没有愈合过。
所有孩子都知道,他要死了。
李舒害怕又心虚,他端来炼药人给的稀粥,灌进那孩子嘴巴里。那孩子忽然抓住他的手,双目亮得可怕:“你简直是一条狗!”
孩子们都喊李舒为“狗”。李舒无法跟他们说明,那条肉虫爬在皮肤上、要钻进自己嘴巴里,是怎样恐怖的感受。
牢笼里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死了,李舒和那孩子吃药太多,昏昏沉沉,连剩下人数还有多少也数不清楚。
他闻见了药谷里的烟火。有人在焚烧药谷。
大概是炼药人放弃了这个药谷,活的死的,孩子们全扔进了乱葬岗。唯有李舒,有人摸他和那颈上扣环的孩子,手臂、脊背、膝盖,像在称量什么。
那人最后只带走了李舒。
“我也记得你。”离尘网几次差点缠在岳莲楼颈上,都被他轻巧躲开,李舒边打边说,“第一次见你,我就认出来了。”
“在江州?”岳莲楼看出他气息不稳,轻笑着问。
“不,在北戎回心院。”李舒冷笑,“你那时候在北戎不知找什么人,天天扮作个女人在回心院里跳舞,打探消息。”
岳莲楼起身后跃,双手剑擦出一串火花:“原来如此。你喜欢我,所以才扮作我去杀人,好让我天涯海角地追寻你。真是坏心肠啊,英则。”
“只是因为你乃整个明夜堂,甚至整个大瑀江湖——”李舒气得青筋直爆,一抖离尘网,丝线缠上岳莲楼手腕,狠狠一勒,“最恶心又最醒目之人!”
岳莲楼甩了甩剑,混着泥浆的水珠溅上李舒的脸。李舒连忙挥手躲避,岳莲楼再度巧妙脱身。
“原来如此,好门主,原来你是嫉妒我。”岳莲楼笑得清脆,下意识摸了摸颈上金环。
那道深入血肉的伤疤在他颈上形成一道刺目的痕迹,仿佛绳索绕颈而生。因为当时不断溃烂又不断重生血肉,变得丑陋不堪。他自认身上一切都完美漂亮,唯有这伤疤骇人,因而一直不肯示人。
是后来有人送了他这个玩意儿,于是那伤疤被掩饰在别扭又温柔的爱里,他从此只爱穿露出颈脖和胸口的衣裳,恨不得把这金环时时刻刻展示人前。
但认出李舒的时候,他仍有一点点的痛。
“其实你也过得不错。”岳莲楼说。
如被人狠狠扇了一个耳光,李舒咬牙:“……不是谁都像你那么幸运!”
离尘网倾注“明王镜”内劲,李舒忽然松开左手。绷紧的丝线失去左手的力量,瞬间弹向岳莲楼双目。岳莲楼没料到他竟然出此恶招,丝线如薄刃,在他鼻尖一划。
岳莲楼火速撤身,李舒紧追不舍。双手剑合二为一,主动缠上离尘网。李舒手心忽然一烫:一种古怪的、火一般炽热的内劲通过与双手剑纠缠的离尘网,传入他手心。
他手指一松,离尘网竟被切断了。
李舒心头暗惊,几下后跃拉开与岳莲楼的距离。
岳莲楼并未立刻追打,而是甩开了剑上缠的东西。
“……我没想到,竟然会有人羡慕我。”岳莲楼看着李舒,“你我同样是孤儿,同样在赤燕吃足苦头,甚至我比你受的折磨更多更多……你,你居然认为,我是幸运的?”
李舒面颊一辣,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你离开赤燕之后发生了什么?”岳莲楼轻声问,“为什么你会成为苦炼门的门主?”
他没有再继续攻击,李舒却因为他的怜悯而羞怒得无法自持。
世上没有人比他李舒更可怜更可悲了。他竟然羡慕岳莲楼!
如野豹般,他赤手空拳,亮起双爪袭向岳莲楼。
“李舒!”岳莲楼却只是躲,“你没有武器,我胜之不武!”
在岳莲楼认出李舒、开始缠斗的时候,栾秋正好回到浩意山庄。
他路上遇到了欧阳大歌和曲洱,已从两人口中得知四郎峰一片混乱的原因。
“不烦呢!”回到山庄,他第一件事便是冲入曲洱的小院子,看不烦的情况。
卓不烦已经醒了,仍不能说话,看见栾秋的瞬间,眼圈便红了。
“好孩子,二师兄在这里。”栾秋紧紧握着他的手,“二师兄一定治好你的舌头。”
他暗探卓不烦经脉,微微吃惊:卓不烦丹田中内劲稍显混乱,但有一股与“神光诀”并不完全相同且更为浑厚的内力,正逐渐融合在经脉里。他没有内伤,甚至内功比之前更加精进了。
卓不烦牵着他的手比划,摇头。
“我明白,渺渺我也一定会带回来。”栾秋左右一看,“你且好好躺着,不必担心别的事情,好吗?”
他叮嘱卓不烦爹娘照顾好他,匆匆离开,去寻找栾苍水。
栾苍水正在院子里指挥剩下的老弱妇孺把守好前后两门。
“是李舒把卓不烦带回来的?”栾秋一见面便直接问。
正等他夸赞自己的栾苍水有几分失落和恼怒:“尽惦记李舒……是他带回来的,他立功了。”
李舒带回卓不烦,也是李舒给卓不烦输入内力。同时,是李舒把苦炼门恶徒出现在四郎峰,并抓走曲渺渺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栾秋心中竟然一松:“他这样做,便不会是……”
“这应当是苦炼门的调虎离山之计。”栾苍水说。
栾秋:“……把浩意山庄的高手全都调走,好来偷走那两样武器?”
栾苍水一拍扇子:“正是。我识破了苦炼门的诡计,才死守浩意山庄,帮你看管正堂那两个宝贝……”
两人往正堂看去,齐齐一惊。
原本紧锁的大门,现在只是虚掩。
“不怕、不怕!”栾苍水没料到竟然有人能在自己眼皮底下进入正堂,忙跟上去,“那什么暗室,只有你能进,对吧?”
“对。”栾秋往正堂飞奔,“那是浩意山庄保管重要物品的地方,只有师父师娘知道开启的办法。师娘走后才告诉……”
推开门的栾苍水看着地上的洞口发愣。
洞口下方隐约有光,照亮一道向下的石阶。
栾秋背脊发冷,示意栾苍水守在地面,自己则跳了下去。
正堂下方是一个地库,空间不大,存放着浩意山庄许多年来积攒的武功和心法,另有多位庄主留下的练功心得,满满地码了一墙。原本还有些金银细软,这十几年来陆续被任蔷和栾秋、曲洱拿去典当,所剩无几。
最醒目的,便是墙上挂的一把枪。
栾秋落地时,一个灰白头发的干瘦老头正站在那枪前,细细端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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