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不是李舒的错觉。在这山洞里头,栾秋不那么严格和不近人情了。
“你不回浩意山庄吗?”李舒吃着烤熟了但没有滋味的兔肉,忍着腥味咽下肚子,“这雨这么麻烦,四郎镇又有那么多人住进浩意山庄,你不担心?”
“我不能丢下你。”栾秋说。
曲青君在李舒身上留的那伤口十分麻烦,虽然薄,但很不容易愈合。李舒但凡翻身、移动,立刻扯破好不容易闭紧的伤口,血又汩汩流出来。他不得不长时间地保持着一个姿势,怀疑自己的爱剑被曲青君涂了正道人士专用的邪门怪毒。
四郎镇的人分散到四郎峰周围的各个武林帮派之中,住不下的由官兵护送转移江州城。浩意山庄房间很多,地方又大,唯一值得担心的只有吃喝用度。
“于笙和曲洱都不是小孩子,又有其他帮派的人帮忙处理事务,不会有事。”见他神情古怪,栾秋又说,“我如果走了,只怕你立刻就会死在这里。”
“……那倒不至于。”李舒小口啃着兔肉。
“什么武器伤的你?”栾秋又问这个问题,“你去找不烦,有人攻击你?”
李舒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栾秋真相。
借口可以随时找到,“曲青君对浩意山庄不满,所以袭击了我”,听上去也有那么点儿道理。
可李舒知道栾秋不会相信。
他再憎恶曲青君,曲青君也和他是同一类人。江湖正道不会随意出手伤人,何况李舒是浩意山庄的客人,她又知道栾秋重视,而她自己更是云门馆馆主,赫赫有名的女侠。
必须有更重要、更必须的理由,曲青君下狠手攻击他,才是成立的。
“你救我的时候没看见其他人?”
“没有。”栾秋说,“只顾着去救你了。”
他很平静地说,用枝条在火堆里拨动。
半天没听见李舒吭声,回头看时,李舒正咬着穿肉的细枝子,古怪地盯着他发呆。栾秋看了一眼,又看一眼:李舒耳朵和鼻尖都微红。
“……看什么看什么?”李舒举着枝子当剑,色厉内荏地吼。
栾秋:“……”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能让李舒害羞的话,两人各自纳闷。
兔肉让伤口加快愈合,第三日被惊雷吵醒时,李舒发现伤口结痂了。
他慢吞吞从地上爬起,一步一挪走到洞口。湿润的空气和雨水飘进来,落在光裸的皮肤上。他先是冷得颤了一下,随后大口呼吸。
天上的雷一个接一个,电光照亮昏暗天空和江面。此时应该是清早,四野沉沉,却像是深夜。
栾秋兜了满怀的李子滑入洞口,顺带把站在洞口前的李舒揽进深处。
“我伤好了。”李舒很高兴地跟他展示。
洞里一直燃着火,栾秋低头察看伤口,手指轻轻擦过。李舒又觉得有悚然之感从仍旧敏感脆弱的伤处发散,他下意识地缩身躲避。
栾秋收了手指:“再呆两天。”
“我懂了!”李舒笑道,“你这是离家出走啊,二师兄。”
“不好吗?”栾秋扔给他几个李子,“正好带上你,一路上给我说笑话。”
李子刚刚成熟,还带酸涩。李舒吃得满脸生皱:“你不回去,山庄怎么办?”
栾秋不回答。他脱下外衣在火堆旁烘干,火光中肌肉结实,肩膀宽阔。
“于笙他们肯定急坏了。”李舒说,“麻烦的二师兄和世上最好的李舒都不见了,这俩人莫非趁机跳沈水殉情?原来这几日连降大雨,是老天爷怜悯一双有情人不得善终,哎呀,哎呀哎呀……”
他一通乱说乱想,把自己逗得乐不可支。
他知道栾秋喜欢听他胡说,笑完了正色道:“栾秋,大业为重,可不能放纵自己。”
“什么大业?”栾秋终于搭话。
“降妖除魔,匡扶正义。”李舒懒洋洋斜靠在山壁上,揪着石头缝里的青苔,“率领武林正道,把苦炼门恶徒杀个一干二净。”
栾秋又不吱声了。李舒只感到古怪:这几日只要李舒提及浩意山庄,或者言语中暗暗催促栾秋回去,栾秋就会沉默,不想深聊这事情似的。
李舒只好转换话题:“害了你师父的那柄枪,还有扇子‘星流’,真的都在山庄里吗?”
栾秋看他:“我发现你对这两样东西特别有兴趣。”
李舒:“江湖上谁不感兴趣?这可是魔教到咱们大瑀兴风作浪干坏事的证据。”
栾秋仔仔细细地看他:“不,你跟那些人的想法不一样。”
李舒:“……”
把手里两个李子搓得光滑,李舒调整好情绪,开口就是很低沉失落的一句:“因为我太没用了。”
栾秋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李舒:“我原本以为当镖师、找我的挚友,这就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可是现在我才晓得,为天下苍生清恶毒、护清明,才是侠之大者。”
栾秋点点头:“还有别的说法吗?”
李舒:“……简单来说,我也想行侠仗义。”
“你已经行侠仗义了。”栾秋拨动火堆,篝火又热烈了几分。
李舒连忙回忆自己和栾秋相识以来的种种,实在想不出具体事情,凑到栾秋身边:“我做过什么?”
“你救了不烦。”栾秋接过他吃不完的李子,那果实已经被李舒捂得温热。
李舒怔了:“这也算?”他想了想,“那当初我到四郎镇教训那几个掘墓开棺、还打算杀人配婚的混帐,不算么?”
栾秋解释:当日他顶着栾秋和浩意山庄名头,实则是为了自己泄愤,那行为称不上什么行侠仗义。
“你救不烦,仅仅因为不烦遇到危险,你没有任何私心。即便救他这件事会让你陷入危险,你也仍去做。”栾秋说,“这就是行侠仗义了,李舒少侠。”
李舒听得一愣一愣的:“也太简单了,不够轰烈。”
他靠得那么近,火光在他那双总是过分灵活狡猾的眼睛里缩成小小一束。
栾秋忍不住抚摸他瘦了一圈的脸庞:“简单不一定就容易。要为他人舍生很难。多谢你,李舒。”
李舒胸口像被拳头砸了一记,先是痛,又似被栾秋的手抚慰了,痛楚变作另一种难以言喻的迫切和激动。
栾秋向他道谢。栾秋居然说了“多谢”。
这是苦炼门人不可能听到的话。
正如白欢喜所说,李舒要勾引栾秋,要让栾秋跌入他笨手笨脚搭建的温柔一梦,再戳破梦境,让正道人士又惊又惭,又羞又怒。这种想象曾经带给他无穷的快乐——但他没想过要从栾秋这里得到感激。
这出乎他意料的东西,超出了李舒能想象的所有。他那颗在苦炼门里浸透了坏水的心,首先想的是:真是傻子。
随后更多情绪从他心底深处冒出来,就像山下那条汹涌的沈水,瞬间就淹没了他。
他跨到栾秋身上,低头找栾秋的嘴唇,
李舒的亲吻生疏又鲁莽,会把人咬疼。他捏着李舒嘴巴让他张口,舌头毫无章法地打起架来。
李子失去了李舒手掌赋予的温度,恢复了植物的凉。
它从李舒背后缓缓下滑,滑过背脊的沟壑像经过一道渗水的、长满青草的山坡。栾秋的手指控制着它,李舒谨慎又饱满地接受这种奇特的感受,被果子挑引出来的酸瘴逗笑。
“嗯?”鼻尖在李舒颈脖上蹭,栾秋不理解他的笑。
“好像另一条舌头……”李舒小声说,
沉默一瞬,栾秋低低地笑起来,李子回到了李舒胸前。
温凉的果子足够鲜艳,一半绿一半红,在皮肤上滚动,被捻烂的绿叶子,或是一团指间滚动的血。它移动到哪皇,哪皇就让李舒提心吊胆。
李舒低头看那灵活得过分的小小果实,忍不住提醒,“弄脏了,就不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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