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尽头”刺穿曲天阳的那把剑是栾秋掷下来的。因林子茂密,他还未落地,看不清下面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曲天阳疯狂的嘶喊。他担心肩伤未愈的李舒,便立刻透过枝叶的缝隙,像扔出一支箭一样将蟒心剑脱手掷出。
落地后看到的,便是曲天阳被钉在地上的尸体。
身后是卓不烦前所未有的喜悦声音:“二师兄!”
栾秋回头才看到身后的三人,他又惊又喜又诧异,先抓住卓不烦前后左右仔细察看,头一句便是:“怎么不好好吃饭?”
如何处理曲天阳的尸体,几个人着实商量了一会儿。李舒和栾秋不时回头去看,那具双目圆睁的尸体,令他们想起过去与曲天阳共度的许多日子。如师如父的人,死在自己手中,栾秋和李舒仿佛亲手扼杀了自己的一段回忆。
正商议着,密林中缓缓走出几个人。
“地尽头”的隐居者不欢迎他们这些外来客,见到曲天阳的尸体,更是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憎厌与嫌恶。
掌门人、阿青与卓不烦三人倒是在“地尽头”住了些日子。在三人的斡旋下,隐居者们给了他们两日时间,一是收拾行囊告别,二是迅速处理好曲天阳尸身,带离“地尽头”。
李舒和栾秋看出隐居者们对卓不烦态度十分亲切,心中好奇,偷偷询问后才知:卓不烦先练了“神光诀”,之后又有绍布与李舒渡入的“明王镜”,两种内劲经过引导与融合,形成了新的力量。卓不烦一路上便是用这样的内功习练浩海剑法和浩然枪。他进步神速,然而三个人对什么内功心法都是半桶水,谁也说不清他变厉害的原因。
三人当时离开四郎峰,一路往北。卓不烦是一心想要到西域找到李舒。他失去舌头,这件事细细追究起来,李舒也有些责任。卓不烦很为自己的舌头难过,性情大变,不再轻易相信任何陌生人。唯独对李舒,他始终记挂着:他要去苦炼门亲自见李舒一面,他不相信李舒是大瑀江湖传说的那种大恶人。
然而三人谁都没离开过大瑀,踏入金羌之后,在茫茫戈壁中不断迷路。卓不烦识字不多,曲渺渺没事就拿一本《侠义事录》念给他听,他对苦炼门周围的山峦烂熟于心,最后他们没找到苦炼门,却找到了苦炼门附近的弥陀山。
踏入弥陀山不久,三人便看到了高耸入云的石墙。他们不停攀爬、掉落、练习,数日后顺利翻过石墙,踏入了“地尽头”。
当时迎接他们的,也正是此刻站在林中警惕地盯着李舒与栾秋的几位隐居者。那些人起初看到抵达此处的竟然是三个怎么都不像武林高手的人,之后问出掌门人的师父是张福与他妻子刘氏,众人态度立刻转变。
原来,张福与妻子刘氏,正是“地尽头”的隐居者。
两人隐姓埋名,年轻时便来了“地尽头”,年迈时忽然挂念家乡,便十分干脆地携手离去。
隐居者们一听掌门人的故乡便纷纷笑道:“是了,那正是他们的故乡。”
归乡的夫妻俩教了他一些功夫,逗留几日后便无声无息地走了。他们也没有再回“地尽头”,但掌门人却因此获得了进入“地尽头”的许可。
令隐居者们诧异的是,和掌门人懒惰和无所谓的态度相比,卓不烦日夜练功,勤劳得不像个打算在“地尽头”度过余生的人。隐居者们对这位失去了半截舌头、总是不爱说话的少年人有一些怜悯,有人指点他功夫,很快便认出他练的竟是浩意山庄看家本领浩海剑。
年长的隐居者们查探过他的经脉后,竟然久久不语,而后又长长喟叹。
人之际遇,无从揣测、无从断论。来什么就是什么,有什么便抓住什么。
在老前辈们的指点下,卓不烦进步神速。
他面对李舒和栾秋,有几分羞涩,又有几分难以掩藏的快乐和骄傲,边比划边吃力地说着。在这儿没人嘲笑他说话如何艰难,人人都认真而耐心地倾听。他有了诉说的勇气,结结巴巴地灵活使用自己的半截舌头:“我可以爬到弥陀山那个地方去。”
栾秋:“什么地方?”
李舒却立刻明白了:是南侧那处险峻的、人所不能抵达的狭小平台!是隐居者们曾带曲天阳去过的地方!
弥陀山南侧虽然覆盖密林,但一定高度后,山势便陡然险峻起来。
卓不烦灵活得像真正的猴儿。他手脚修长,浑身覆盖着薄而有力的肌肉,这路径又是他十分熟悉的,甚至能边爬边回头跟李舒和栾秋说话。
而那两人则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跟随卓不烦爬到目的地。
彼时已是傍晚。脚下的“地尽头”被薄云笼罩,云则被夕阳染作殷红之色。而往南侧远眺,被余晖照亮的不仅是金羌的土地,还有赤燕那遥远的、连绵不绝的山峦与森林。墨绿色的森林在天地晦暗的这一瞬间仿佛闪动着金鳞般的光彩,树梢在风中如此密集地、统一地摇动。他们听不到声音,因耳朵灌满了风声,然而眼前这超出想象的辽阔与无垠,竟令他们同时忘记了呼吸,也失去了说话的意欲。
鸟群从“地尽头”的密林中飞起。它们要迁徙,往南方的另一片土地。
传说那片土地上有说着陌生语言的人,有大得无法想象的巨兽,还有与金羌、大瑀截然不同的风物人情。
夜风吹动他们的衣角,没有人说话。卓不烦指着遥远的天边,那正要消逝的阳光照出他闪闪发亮的眼睛。
在他手所指的方向,冬季的夜风已经迅猛起来了。它吹动远处山峰顶端的积雪,积雪像粉末一样飞扬起来。残存的阳光里,碎琼乱雪金子般在靛蓝色的天空中,如一片巨大的纱帐无穷无尽地展开。
李舒在这一刹那忽然心头发颤。
他不由自主握住了栾秋的手,察觉栾秋手心也微微颤抖。他们看着辽阔天地,又看卓不烦。见过了这样的景色,还能回四郎峰么?即便回了四郎峰,他也绝不再是昔日的卓不烦了。
从大瑀到金羌的一路给了卓不烦勇气。
他在“地尽头”生活的时候,天天爬上这儿看远方天地,甚至打算去赤燕走走。
回苦炼门的途中,他鼓足勇气跟栾秋说自己的打算。
栾秋点点头:“好。”
卓不烦:“……二、二师兄,不打算带我回山庄吗?”
一行人在风雪中寻了僻静处生火过夜,栾秋笑着摇头:“巧得很,我也不打算回山庄。”
卓不烦看着栾秋。他已经不是需要前辈肯定才可做出决定的孩子,然而栾秋在他心里,仍是最可靠、最值得信赖的人。
“走吧,走得更远点儿,去你喜欢的地方。”栾秋说,“这不就是你学武的目的吗?不烦,你已经是可以独立闯荡天下的江湖客了。”
卓不烦是带着这样饱胀澎湃的一颗心,抵达苦炼门,与故友重逢的。
曲天阳的死讯引起了许多唏嘘,曲青君腹部伤口还未能愈合,在一天接一天的降雪里,她总是静静地坐在商祈月家中。兄弟的死讯让她眉毛微动,抬起眼皮,看了眼前的栾秋和曲洱一眼。
鹰们啄食了曲天阳的尸体,朔风吹散了骨头。他如今在世上已经不留下任何痕迹。
曲洱眼圈通红,他又哭了一次。可谁能不哭呢?懊悔,羞愧,痛苦,他小小年纪,遭遇的一切就足以让他哭上百次千次。
“男人也可以哭。”曲青君说,“记住你今日为他流的眼泪,来日千万别变成那样的人。”
她说一句话便要停一停,发声总是牵动腹部伤口。这伤口将一生一世伴随着她,永远让她想起是谁给了她此生最致命的一击。曲青君摇晃着装了茶水的酒杯,听见苦炼门外闹闹嚷嚷,是白欢喜在跟弟子们说话。
她看向曲洱,又看栾秋。
“我若代嫂嫂跟你说对不起,你能接受吗?”
栾秋没有逃避,直视曲青君的眼睛:“不需要。”
曲青君笑笑点头。她过了很久才说:“回到大瑀,什么都不必说。曲天阳的身份,李舒的委屈,全都不要讲。牵一发动全身,若是知道当年的真相,嫂嫂为你们、为浩意山庄各位弟子做的一切便全部付诸东流。苦炼门以后或许不存在了,对大瑀也不再有任何威胁。就让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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