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秋婉言谢绝。他来金羌有自己的特殊目的,不方便与其他江湖人同行。
和众人告别后,商歌忽然幽幽地说:“他们的意思是,死三五个旅人,换得过路商客数日安宁,是值得的。只要是人,只要踏入勃兰湖地界,就要有成为献祭之物的准备。”
所谓的“勃兰湖水鬼”,全都是金羌败军。
那位被大瑀女将军割了脑袋的大将,虽是金羌名将,但生于大瑀、长于大瑀,是背叛了大瑀的叛徒,金羌人对他并不完全信任。人们恐惧他的心狠手辣,他一旦死去,这种恐惧便变本加厉地报复到曾在他身边服侍左右的亲近将士身上。
这些“勃兰湖水鬼”,总人数约有五十多人,全都受了重伤,面目破碎,身体皮肤被烈火燎烧,伤痕累累。
“金羌人折磨异族人的法子,是你想也想不到的惨烈。”商歌说,“‘水鬼’们都是金羌子弟,却莫名地因为大瑀叛将,受这种人所不能受之苦。他们都是从军营里逃出来的,就剩一条命,全都无法劳作,也回不了家。那七八个还能动的,便在勃兰湖周围用这种方式抢一些东西,给自己和兄弟们续命。”
白日里藏在村镇的废墟之中,夜间潜入勃兰湖,把过路的大意商旅拉入水中溺死,夺走马匹、财物等等东西。他们配合默契,已经在勃兰湖周围活动了大半年。
“……他们恨大瑀人?”栾秋问。
“当然。”商歌笑了笑,“你没发现昨夜他们只对大瑀商客出手吗?”
栾秋暗暗咬牙:“这也是没有人帮忙的原因之一?周围都是异族人。”
“应该有人帮过吧。”商歌用树叶给自己扇风,边走边说,“抵抗过‘水鬼’的人,没有一个能离开勃兰湖周围。不说你,就连昨夜那些围观的商旅,也一样会被波及。只有营造出人人畏惧‘水鬼’的氛围,‘水鬼’才能畅行无阻。”
“你也认为,死一两个与自己无关的人,让‘水鬼’获得想要的东西,就可以心安理得继续往前走?”
“当然。”商歌很坦荡,“这有什么不对?”
自从踏入金羌境内,商歌便渐渐变得多话。这是她熟悉的地方,是栾秋不适应的的地方。他们的优势在微妙地转化,商歌的行动、言语都愈发自如了。
“当然,你是正直的人。”她说,“你从不说谎,也不会伪装。凡事随心而行,有人遇险就一定要救,不管后果如何。”
“……”栾秋狐疑地打量商歌,“那你当时,为什么一定要救渺渺?昨夜又为什么要救我?”
商歌一时无言。
栾秋轻叹一声:“不要再试探我了。一起往前走吧,你有你的目的,我也有我的目的,至少此时此刻,我们是同路人。”
两人正走在路上,炎热、干燥,偶尔的一棵高峻杨树,才投下稀疏阴影。
“水鬼背后是苦炼门。”商歌再度开口,“你阻拦了他们,苦炼门门徒一定会找你麻烦。”
她很恳切,也很苦恼:“栾秋,你的过分正直,在这里不适用。如果你学不会伪装自己,应付苦炼门人,你不可能见到李舒。”
栾秋:“……我来金羌不是为了——”
“好好好,不是。”商歌懒得与他辩驳,“在你走到苦炼门之前,你至少要保住自己一条命。见到没见过的事情,不要急着出手。记住了,听我的。”
栾秋倒是不怕:“十长老之一与我同行,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掌管这一片地儿的是个怪物。”似是为了强调对方的可怕,商歌加重了语气,“是比绍布……也就是鹤长老,比他更古怪的怪物,武功之强,与千江长老不相上下。”
栾秋停步:“五个老长老之一?”
“他不喜欢我。”商歌看着栾秋的眼睛,“你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大瑀江湖人身份。否则无论是你还是我,都绝无可能走到苦炼门。”
话音刚落,路的前方便扬起一阵沙尘。
金色尘烟之中,缓慢走出三个身着暗红色僧袍的僧侣。
脑袋光滑,胸前垂着硕大佛珠,但面相阴沉凶恶,不似善人。
“阿弥陀佛。”为首的僧人合掌低语,声音低哑,中气十足,说的是有点儿怪腔调的大瑀话,“许久没在路上见到大瑀江湖人,实在稀奇。”
栾秋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嘴唇蠕动:“哪个是长老?”
“都不是。”商歌低声答,“小喽啰,最多只知道十长老代号,模样、名字都不可能晓得。”
栾秋暗暗点头。
商歌十分着急。她熟悉苦炼门的层级,这三人看武功路数,确实只是平平之辈,但若伤了、杀了,只会引来更麻烦的人物。可若是搪塞欺瞒……栾秋又是个不会主动伪装的人。
商歌眼珠骨碌地转,偷瞄周围能顺利逃脱的方向,耳边却听见轻微的武器抽动之声。
栾秋从腰间抽出了纸一样薄软的炎蛇剑。
炎蛇剑只在他手中轻轻一甩,便绷成了锋利异常的薄刃。
三个僧侣同时停步,同时后退。
“炎蛇剑?!”为首那位喝出声来,“大瑀人怎么会有炎蛇剑?!”
栾秋说了句金羌话。
三位僧侣面面相觑。
栾秋微微扬起下巴,他有绝世高手的气质,如今不言不语,自有威慑之力。
商歌双目圆睁:是她只教过他一次之后,栾秋便拒绝再学的那句话——“我来自金羌”。
但,发音很不正宗,重音轻音全然不对,听起来,像是“我跑马不吃饭”。
为首僧侣:“你说的什么?听不懂。”
栾秋:“……我长期呆在大瑀,连家乡话都忘了。”
商歌:“……?!”
栾秋又说:“在大瑀已有二十多年,最让我牵挂的,就是家乡的风和羊肉。将军死后我就断了联络,千难万险,终于回到金羌,昨夜在勃兰湖,是我做错了,吓到了各位兄弟。”
他说得流畅、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从来便真实无误的事情。
商歌收回系在栾秋身上的目光,背后全是冷汗,开始更加紧张地偷瞄逃脱路线。
僧侣仍有怀疑:“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挽了个剑花,栾秋平平托起手中的炎蛇剑,递给为首那人。
“这把炎蛇剑就是证明,我是金羌安插在大瑀江州城的暗针,我的金羌名字是……”栾秋搜肠刮肚,继续平静开口,“……绍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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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下卷“此生盟”开始噜。
白霓呀,狼面侯呀,封狐城呀这些故事,都在《狼镝》里。(不看也不影响此文阅读,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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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本章的李舒:这个作者脸皮好厚,一直在不遗余力地……
岳莲楼:不遗余力地……
栾秋:不遗余力地……
梁蟾(气得满脸通红):才没有不遗余力地安利《狼镝》!
李舒、岳莲楼、栾秋:啊,她说出来了。
第48章 水鬼(2)
商歌见惯他人说谎。
有的如李舒,口齿伶俐脑筋灵活,说半真半假的话,语速又快又密,你根本来不及反应已经被绕了进去,懵得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和岳莲楼很像,故事说得流利,佐以表情、手势,让人听得高兴,对模糊细节也就不再追究。
有的如白欢喜,巧舌如簧,再加上风流面目,哄骗痴心少女最为娴熟,对这个说自己生来是孤儿,活得好生艰难,对那个说父母把他卖到苦炼门,活得好生艰难。“活得艰难”是白欢喜之流的拿手好戏,总能唤起善良女子的母性之心,沦陷他的温柔陷阱。
但栾秋这样的,她还是头一回见。
老实人说谎,那谎言也像坚硬石头,无从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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