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钐正在察看千江的尸体。她用足尖把千江翻过来,立刻看见他被水泡得鼓胀的颈脖上有一道深深的剑痕。千江确实浑身致命伤,但真正让他断气的,是喉间毫不留情的这一剑。
“……有陌生人。”虎钐说,“这里来了个陌生人。”
她看向浓雾弥漫的水道。
“英则他们可能会有危险,我们得追上去。”她当机立断。
在浓雾之中,数人行走的身影若隐若现。
陈霜走在最前面,他身边是白欢喜。两人虽然开始不熟悉,但很快便谈兴高涨,这几日俨然成了好友,边走边说,十分热闹。
一个讲明夜堂如何利用种种方式敛财,一个啧啧赞叹、不停追问,学得认真。
栾秋走在中间,沉默不语,偶尔回头看一眼。
李舒与星一夕并肩而行。在一些需要提示的地方,李舒会低声提醒星一夕。星一夕脸上蒙着布巾,但却像是仍有视力一样,走得又稳又好。
栾秋盯着他的脸看,布巾挡住了大半脸庞,他只能够想象被乐契刻下的金羌文字“牛羊”如何刺破星一夕的双眼和皮肤,留下无法祛除的金色印记。
栾秋还想起,在黑塔中,发现布巾丢失后,星一夕始终固执地捂着自己的脸,只愿意在李舒面前抬头。
李舒正和星一夕小声说话。栾秋不想偷听,默默往前紧走几步。
“我以为你不会让栾秋跟我们一起回苦炼门。”李舒说。
星一夕有些吃惊:“为什么这么想?……你以为我不喜欢他?”
在李舒的沉默中,星一夕牵着他的手,轻轻地笑了:“唉,英则。”
他连叹气也温柔无害。小时候刚刚失去双眼,李舒劝说他与自己一同出门吹风,他也是这样牵着李舒的手。李舒是他的探路拐杖,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遇到嘲讽星一夕双眼的孩子,李舒总要跟他们打一架,鼻青脸肿地回来。
星一夕便会用这样的无奈又充满感激和欣喜的声音,叹息着喊:唉,英则。
“我当然不喜欢他,但你才是最重要的。”星一夕低声说,“你中意他,我便认可他。”
李舒没有从星一夕口中问出他放走千江的用意。
相反,星一夕极力劝说李舒,要李舒把栾秋带回苦炼门。
“让栾秋见椿长老,你们之间的事情才有转圜的余地。”星一夕是这样说的。
他告诉李舒,椿长老与千江、稚鬼一直对立,虽然明面上不显出来,但其余长老心知肚明。如今李舒和栾秋合力杀了这两人,椿长老自然高兴,自然赞叹。这是其一。
其二,椿长老虽然对李舒严苛,但如今李舒能为他除去心头大患,他又用李舒练了这么多年的“明王镜”,如今内力已臻化境,苦炼门里再没有任何人能与他匹敌。不再需要李舒的椿长老,是愿意放走李舒的。
况且椿长老与李舒父子般相处这么久,感情深厚,只要李舒和栾秋真心恳求,他一定会怜惜两人真情,答应李舒卸任苦炼门门主,从此与栾秋远走高飞。
而最重要的,则是一定要让栾秋和椿长老相见。
“我不知道何谓大侠,但我从栾秋身上看到了苦炼门人没有的侠气与义气。”出发之前,星一夕真诚而恳切地与李舒长谈,“他能折服你,也能令我改观,那必定也会让椿长老重新审视浩意山庄与苦炼门的恩怨。他这样的人,必定能得到椿长老的认同。只要椿长老认可栾秋,愿意放你们离去,从此你便再无桎梏,彻底自由了。”
李舒如今与他牵着手,想起星一夕说的种种,感到很有道理之余,总有微弱的不安。
一个微弱的声音提醒他:不能让栾秋去苦炼门,不能让栾秋见到椿长老。
然而为什么“不能”?李舒无法说清。他认为这种不安来自于陈霜:如果栾秋把苦炼门的位置告知陈霜,则等于大瑀江湖人随时都能轻易攻入苦炼门。
要在抵达之前杀了陈霜?可这样栾秋一定会恨自己。
胡思乱想之时,星一夕捏了捏他的手,李舒扭头看他。
“所以我才会放走千江。”星一夕说,“这个局在黑塔设计而成,我们大可以把此事推到虎钐身上。你是被虎钐蒙蔽的,而你最信赖的我又放走了他,足以证明你无心害他。如果千江活着,说不定在你请求椿长老放你的时候,他能帮一帮腔。”
李舒静静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困惑和不解。
他不知道星一夕是否察觉,此时说的这些“理由”,与他之前所言,根本自相矛盾。椿长老如果真与千江是死对头,千江又怎能说服椿长老放走自己?
“……英则?”星一夕微笑着,看向李舒的方向。他的笑容半明半暗,低声道:“难道你以为我放走千江,只是为了扰乱你们的计划,好让苦炼门有所防备,让栾秋无法顺利抵达?”
李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星一夕总有能准确说出他心中所想的能力。
“英则,”星一夕收起了笑容,他紧抿的嘴唇泄露一丝失落和伤心,“你不信我?”
李舒一凛,脱口而出:“我没有。”
星一夕牵着他的手,半晌才叹气:“你若不信我,我在这世上便真的是孑然一身,无依无凭了。”
悚然之感刹那侵蚀李舒的胸口。他凭着习惯握紧星一夕的手,重复道:“我真的没有。”
星一夕微微一笑,与他一起往前走去。
他们进入了更加浓密的雾气之中。
浓雾如同有形之物,纠缠、生长、膨胀,侵染一切。
溪水变成河水,浓雾从河水中如云般腾起,无论是谁,穿过这片漫长的雾气,头发衣裳都会湿透。
曲青君离开那雾气已经有数日,她不停地往前走,但总觉得头发沉重,浑身不舒服。
天气晴朗,日光照透深谷。这里雾气全无,周围尽是红褐色的石头,干燥的色泽令人焦灼。曲青君沿着这红色的巨大裂痕,在大地中穿行。
河道开始收窄,在最窄之处被左右两岸巨大岩石包夹。曲青君停下脚步:一个女子正在河中刺鱼。
那女子手持一根细细的杆子,杆前捆着铁片。河中没有什么鱼,都要从这最窄之处经过,女子出手如电,不断从河里刺起一种青绿色的小鱼。
察觉曲青君气息,那女子转过头。
曲青君心头一动,手移动到剑柄上。眼前女子距自己还有很远的距离,但只一眼,她便察觉到了杀意。曲青君的手指刚碰上剑柄,刺鱼矛子已经破空飞来。
她双足一蹬,原地跳起,竟比刺鱼矛子还要高出半分。那矛子从她脚底经过时,曲青君骤然下落——咔地一声脆响,她踩断了那根杆。
杀气如剑,令她头皮发冷。她来不及抬头,举剑一挡,与那袭来的女子对上眼神。
那女子和曲青君年纪相当,瘦高得像竹竿,面颊凹陷,双臂明明瘦弱,力气却大得惊人。两人才一对上招,曲青君心头雪亮:对方的内劲是“明王镜”!
瞬息间已过数十招,那女子手中只有一把短刀,曲青君则剑未出鞘,两人各有保留,都在试探。
对掌后双双跃开,那女子落在红色石头上,甩了甩头发:“身手不错,大瑀人为何来金羌?”
曲青君身上穿的是从牧人家中买来的金羌服饰,但女子从她身手招数看出她来历。她也不隐瞒:“在下云门馆馆主,曲青君。”
女子对这个门派和名字都毫无印象,她皱了皱眉。
曲青君又继续道:“有这般年纪、这般内力的苦炼门人,少之又少。阁下可是满长老?”
诧异于眼前人竟熟识自己,女子再次打量她,片刻才答:“我是商祈月。我们见过?”
“没有。”曲青君微微一笑,“但我知道你。我是你丈夫唐古的旧友。”
第68章 旅程(4)
商祈月立在石头上,“唐古”这个名字太过陈旧了,她没料到从一个大瑀女人口中吐露时,竟然还能引起自己无边的愤怒和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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