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秋英俊得很板正,有一种绝不会令人失望的坚实可靠。
栾苍水的眼睛与他很像,但少了栾秋的冷静持重。
谢长春的气度也与他很像,但也没有栾秋的从容笃定。
他在浩意山庄,就是浩意山庄的主心骨。他在诛邪大会,便是所有正道人士看过都要暗赞一句的青年侠客。
只有他同李舒一块儿的时候,就像石头开裂、密云生隙,所有不该在“栾秋”这个雕像脸上出现的情绪,都会一层层地浮现:愤怒、无奈、隐忍,到种种复杂但过来人都能看懂的细微表情。泥塑木雕的人像,被涂抹了人世的鲜活色彩。
李舒离开之后,栾秋恢复成过去的栾秋。
他快乐过,因此消沉的时刻更让人难以忍受。
但此时商歌看着平静撒谎的栾秋,竟从他那没任何波动的眼神里看出一点点熟悉感:李舒撒一些无关紧要、但足以耍弄他人的谎言时,眼底也会闪动这样的小小雀跃。
“……绍布?”那三个僧侣面面相觑,用金羌话相互询问,“有点熟悉,你听过吗?”
为首那人夺过栾秋的炎蛇剑仔细察看。
这把炎蛇剑原本属于李舒,是他从苦炼门带到大瑀的,剑柄上刻有一束小小的火花,这是苦炼门的标记。
僧侣们认出此标记,慌忙把炎蛇剑交还给栾秋,又惊又疑。
“这是苦炼门的剑。”为首的僧侣换了大瑀话,“既然是暗针,怎么会有苦炼门的剑?”
栾秋轻轻抚摸剑柄。他回忆李舒和岳莲楼胡说八道的情形,打算试试模仿,但很难把面部肌肉灵活调动,更不可能手舞足蹈。他清清嗓子,神秘地压低声音:“这是一位苦炼门前辈,在我启程前往大瑀的时候赠送给我的。”
僧侣追问:“什么前辈?!”
栾秋太恳切真诚了,谁看到这样的人开口,都绝不会怀疑话语的真实性。
他说:“千江长老。”
三位僧侣如中定身术,僵在当场,
回过神来,一人扑通跪下,一人转身狂奔,为首那位还算镇定,拖着跪下那个连连退步:“我们有眼无珠,对不住、对不住……”
大瑀话和金羌话混杂,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栾秋和商歌在戈壁狂风中呆立。
“原来千江的名字是护身符。”栾秋摸摸下巴,“你应该早告诉我。”
商歌:“……我想,你也许不屑于用这种狐假虎威的法子。”
“事有轻重缓急。”栾秋振振有词,“你我现在最重要的,是早日抵达苦炼门。一点小谎,无伤大雅。”
商歌以为他被“水鬼”弄疯了,拉着他衣襟看了半天。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勃兰湖遭遇的“水鬼”事件和商歌、旅人们的态度,让栾秋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踏入的是一个混沌而混乱的世界。
战乱导致的秩序崩溃,让生死之类的基本道德,已经渐渐泯灭。他在和平、安全的大瑀江湖里学习的一切,在这里都将遭遇挫折。
栾秋迅速地调整了自己:他可以说谎,可以伪装,可以做一些从前不齿的事情,只要能靠近苦炼门。
连声催促商歌上路,栾秋展开怀中羊皮纸,这是经过封狐城时,商歌草草画的一张示意图。图上标明,穿过勃兰湖地界,他们应该往南走。
“错了。”商歌指着北方,“往北去吧。”
栾秋收起羊皮纸:“这又是什么说法?”
商歌:“出白雀关之后,我带的都是错的路。”
栾秋:“……”
商歌:“一点小谎,无伤大雅。”
栾秋咬牙:“带路,正确的路!”
他认识的苦炼门人不多,本来除李舒和商歌之外,个个在他心中都是面目可憎。
现在唯一光鲜可亲的,仅一个李舒了。
两人拐过山坳,忽听山壁上有鸟雀振翅、人声呼哨。
“……牧人么?”栾秋抬眼眺望。
山壁极陡,顶上数排料峭高树,树下果真游走着几只小羊,一团人影蜷在枝丫里。
往前走了几步,栾秋回头发现商歌站定了。她正盯着那树上的人影。
那人影从树上爬下,看身量,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因距离太远,看不清面目。
“你认识?”栾秋问。
那孩子牵着羊走了,山顶只剩树枝在风中摇晃,蓝色天空映衬中,似无数黑瘦的手臂正竭力伸展。
商歌没说那孩子的事情,只是一路变得更加警惕和心事重重。
夜里两人抵达一处城镇,商歌本不想留宿镇中唯一的客栈,打算和栾秋在野地里歇息一晚再继续上路。但听见过路的牧人和旅人议论:今夜似是要起黑风。
黑风就是混杂着沙尘、碎石的剧烈风暴,往往在入夜后生成,卷过村镇,在日头升起、沙面渐热的时候消失。
那时候人是绝不能逗留外头的。
栾秋掂掂钱袋,商歌只得走向那挂着苦炼门标记的客栈。
凡是乐意给苦炼门纳钱的店铺,都将得到苦炼门的保护和照顾。
一年纳一次钱的,货物运送经过勃兰湖,不会受“水鬼”滋扰;一个季节纳一次钱的,苦炼门低级弟子常常巡视,虽然又吃又拿,但总也有个威慑作用,过路商旅不敢闹事;一个月纳一次钱的,便可以在门口高高悬挂苦炼门标记,南来北往之人一见,便知道这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动的地儿。
听了这些的栾秋陷入沉思:“……这路子有种熟悉之感。”
商歌:“那当然。就是你最熟悉那个苦炼门恶徒想出来的。”
栾秋:“……”
他顿时想起李舒为诛邪盟和浩意山庄敛财而想出的种种主意。
“你若是做生意的,从这镇上过得交买路钱,看车队数量,一辆车一两银子。”商歌叫了一桌饭菜,把李舒那把炎蛇剑放在桌面,端菜上茶的人一见剑柄标记,立刻点头哈腰,万分殷勤,“贵吧?谁都觉得贵。也有不贵的法子,按年缴费,不管这一年你来金羌做多少生意,带多少辆车,一次缴三十两银子就行。”
栾秋:“……可边境战乱,能组建三十辆马车的车队可不容易。”
商歌吃面:“嗯嗯。”
栾秋:“况且一旦开战,商路中断,商人们可就来不了了。”
商歌喝酒:“没错。”
栾秋眉头微皱,眼中却不是苦恼也不是憎厌。转头看向夜幕渐降的窗外,他支着下巴,想象李舒为了敛财抓耳挠腮想辙的样子,嘴角泄露了很轻的一丝笑。
入夜后黑风果然骤起。
听惯了这种似鬼哭的风声,客栈里大部分客人都能勉强入睡,栾秋却不行。
他和商歌来得迟,没了客房,只能在客栈里占半张桌子歇息。商歌身形高大,像个男子,她凑到女人那边睡了,挡在几个女眷和众人之间。风声凄厉,砂落如雹,栾秋倚在墙边,睡意无法凝聚。
天摇地动中,只有这客栈是小小的避风港。
栾秋跟老板要了热茶,小口地喝。
客栈灯色昏暗摇动,一只小手伸来,轻轻拍了拍栾秋的腿。
栾秋吃了一惊:有人靠近,他竟然完全没察觉。
低头看见一张干净的孩童脸庞,眼光好奇地打量他。
那孩子一看便是金羌人:眉骨高耸,眼窝低陷,褐色眼珠在昏暗灯光中洇成浓黑色,和头发一样是黑夜的黑。他肤色如蜜,有被风沙吹红的痕迹,粗糙,几丝红色的皲裂,腰上系着牧人的鞭子。察觉栾秋低头,孩子胆怯地收回了手。
“什么事?”栾秋看他,想起年幼时的曲洱和渺渺,连说话声音都温柔许多。
他用的是大瑀话问,那孩子似是能听懂,踟蹰一会儿后反问:“你不是金羌人?”
比今日所见的三个僧侣更标准的大瑀话,栾秋心中掠过一丝惊讶:“我来自大瑀。”
孩子磕磕绊绊地跟他交谈,对大瑀风情很感兴趣。栾秋只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跟他说,听到开心处,那孩子笑得十分开怀,椅子上的两条悬空小腿不住地晃动:“我也好想去大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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