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规!”
裴君灵愣了好一会儿, 骤然色变, 上前捉住青年手腕,低喝道,“静心, 凝神!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身上浊气怎会这么重?仪景呢?”
“阿裴……”
谢征循声回眸,形容平静:“莫急,不过咒术发作而已。”
“咒术?”裴君灵吃惊地瞪大眼,“秦知邻的神魂不是已经消散了吗?他对你下的咒术也该解开了才是,怎会还在?”
“我也是方才发觉,咒术仍然残留在识海中。”
谢征嗓音微沉,“换而言之……他没有死。”
这并非一个好消息。
秘境中昏昏沉沉的那段时日里,他都在与对方抗衡,直至彻底吞噬了秦知邻的神魂、能完全掌控身体以后才悠悠醒转。拜其所赐,他不但炼化了沈应看的传承,修为一跃步入合体,神识也不逊于真正的大乘修士。
秦知邻怎还会活着?倘若活着,人又在何处?
“阴魂不散的,当真是祸害遗千年……”
裴君灵忍不住啧了一句,随即又摇摇头,忧心地扶住他,“罢了,他就算没死,神魂残缺,想来也做不了什么……要紧的,是你的心魔。”
“既然先前无事,好端端的,咒术怎会突然发作?”
“……”
谢征一沉默,裴君灵便知他其实心里有数,不由神色肃穆道:“清规,古往今来,有多少修为高深的大能葬身于此患,你可知晓?不要当它是靠意志就能渡过的简单货色,倘若如此,过去也不会有那么多修士闻之色变了。”
“嗯。”谢征低低应声,“我知道。”
心魔起乎人心,而他自然从不敢小觑人心。
裴君灵问:“所以,还要瞒着我?”
“瞒着,你怕也能猜到。”谢征轻叹着别过脸去,“想来,周启周霖他们早与你们说过,此咒攻心。若心神坚定,毫无空隙,自然相安无事;若……”
“——若心神动荡,便有可乘之机。”
接完话,裴君灵眸光闪烁,浮现出一抹哀色:
“当初,秦知邻之所以能夺走你的躯体,也是因你心里本就存有裂隙,是不是?修道最忌郁结多思,念头过重,就算没有咒术,你的心魔怕也覆水难收。”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在被什么牵绊?清规,你……”
她深吸口气,嘴唇颤抖地问:“你从前与我说,你的心魔与仪景有关。莫非,眼下还是——”
“阿裴。”
谢征不容置喙地打断她。
裴君灵道:“我不懂,何至于此?你看重他,他也看重你。有什么话,不能敞开来说吗?事到如今,你仍想瞒着他?”
“……就是因他太看重于我。”
低眉望向手中莲灯,指腹抚过油纸粗糙的表面,谢征语气莫名,“阿裴,你看这盏灯。”
“灯?”
不解地投以注目,裴君灵沉吟,“这是……同心连理灯?”
谢征一顿:“你认得?”
“嗯,先前不是说要做灯?我到卖灯的铺子上问了一圈,找了位老师傅手把手教我。比料想中难许多,折腾半天,只勉强折腾出一个不怎么像样的。”
说起这个,裴君灵提了提手上的河灯。
四四方方、最朴素的样式,骨架搭得粗糙,油纸凹凸不平,唯有上头的题字风骨秀逸,值得称道,是“太平”二字。
“别看这样,那位老师傅说,这么段时间里头一回做,我已算手很巧的。”
她不禁感叹,“凡人的小玩意儿,也并非信手拈来的东西啊。”
“莲生并蒂,同心连理。这也是那位老师傅告诉我的。上元节乃情人夜,莲灯寓意最详,自然卖得最紧俏,不过,也最难做。”
裴君灵仔细打量了会儿对面的灯,“你这盏灯倒很精巧,好似比那位师傅摊上卖的还漂亮呢,他还说自己是镇上最会做灯的……在哪里买的?”
谢征闭了闭眼:“不是买的。”
裴君灵一愣,随即意识到什么,愕然地睁大眼。
“难不成……是仪景……?”
她有些不可置信,这镇上的人,从小做灯到大,卖灯的更是成千上万个编,才有这手艺。
傅偏楼何能与之媲美?
稍一深想,竟觉得心惊胆战。
“他将这盏灯予我之后,说要寻笔墨写红笺,还未回来。”
谢征道,“我观他神色有异,本想追上去,却跟丢了。回来时,听见桥尾有人在交谈。”
那是一对从外地迢迢赶来的夫妻。
妻子失落地说,往年皆有,今年怎没有?是不是我们运道不好?
丈夫安抚她,或许只是有些迟了,待我问一问。
他便有礼地请住一名过路镇人,问了几句,谢征不经意地听了一耳朵,原是这小镇有道名景,入夜三刻,河面会燃起千百盏同心连理灯。
犹如川上流火,水中开莲,不知是何方富商的大手笔,铺天盖地,盛大至极。
不少有情人在趁此许下山盟海誓,往后双宿双飞者不在少数,传出去,便逐渐有了些名声。说无论祈福、求子、拜平安,都很灵验。
夫妻俩正是为此而来,可别说入夜三刻,都快到放河灯的时候了,始终没能等到。
那镇人唉声叹气,什么灵验,放灯的都没能求到,反而传出这等谣言。
若如此便可心想事成,对方也不至于屡年前来,造就这片盛景了。
“……同心连理,也有敬献此身,代之受过的意味。”
嗓音不觉已十分喑哑,谢征缓缓说,“他说,这些灯皆为一人所放。所谓心诚则灵,从编灯骨到蒙油纸,都是亲力亲为,生怕仙长瞧不见,便年年千八百盏地放,这般阵仗,年年不断,求了约莫十年。不求别的,未燃尽的红笺上,翻来覆去只写了一个字。”
“什么字?”
“——归。”
岸边一阵欢腾,衬得此处愈发沉寂。
有心急者已顺水送出河灯,灯火煌煌,仿佛星子悬河。
裴君灵已无法言语。
她细细一想,竟不知晓傅偏楼这些年里是如何避着他们,从缠身的业障中抽出空,独自来到这个镇上的;更不明白他究竟是怀抱着何等的心情,一盏一盏地放出那些同心连理灯。
她看着谢征,他面容惨淡,唇上不见血色。
一双黑沉沉的眼眸映出闪烁水光,明灭不定。
初闻不过听一出戏,谁曾想竟是戏中人?
耳边似又浮起那镇人叹息的声音,说,不来也好,不来也好啊。
要么是心想事成,等的人终于归来;要么是终于心死,不再寄望上苍虚无缥缈的施舍,长痛不如短痛,好过钝刀子割肉。
“清规……”
裴君灵哽咽地唤了声,“你们……你和仪景,这又是何苦?”
“……我不苦。”
谢征怔怔道,“他苦。”
“你不苦?”裴君灵怒道,“将你这身心魔浊气收收再说!”
“阿裴,你知道么。”谢征则有些恍惚地说,“他不是个肯信命的人,更不会指望上天会存有任何仁慈。他吃过太多苦……我从未想过,我也是其中之一。”
分明用尽心思去珍重地对待,分明宁愿自己伤重受累、也不欲对方有半分折损。
谢征生平从未有此手足无措的时候,好似不论怎么做,都会给人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痕。
“你不欲我瞒着他,可……”
他沉沉望着双手,“我该如何去说?告诉他,困住我的心魔里有你一份?倘若这样说了,他会是何种反应,我已不敢肯定了。”
“但那不是你的错。”裴君灵摇头,“就算你认为是……清规,难道你要一错再错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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