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启犹豫了一下,终究不忍心浪费她所受的苦,闭上眼啜饮起来。
这番动作,在逃亡的两日两夜里已不知重复过多少遍。
哪怕周霖身负麒麟血脉,也抵达了筑基后期的境界,仍有些撑不住。
失血过多,她眼前一白,脚下踉跄一下,连着怀里的周启一道滚倒在地。
疼痛和脱力一起袭来,她几乎茫然地想着,这是怎么了?
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好像就在前不久,他们还过得逍遥自在,吃饱穿暖,还有人天天举着暖和的木梳给顺毛。
好像就在前不久,她还洋洋自得,觉得世上一群没戒心的家伙,活该被耍。
是,是啊,活该。
记忆回笼,她嘲弄地笑起来,只不过这一回嘲弄的是自己。
自诩聪明,搬弄手段,欺骗了琼光那个傻乎乎的道修,享尽庇护后,夺走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明净珠。
以为到手的是战利品,没料到是催命符。
那枚珠子上,早就叫人打上了印记;几乎刚利用提前布置的传送阵离开融天炉,就被找上门来。
元婴期的妖修裹在黑袍之中,在外待命,要除去拿到明净珠的人。
若非反应迅速,动用了麒麟真火,令对方愣怔片刻,他们已暴毙掌下,连挣扎着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饶是如此,她倒还好,凡人之身的周启却支撑不住,被妖力伤到的地方迅速溃烂。
要不是一直以麒麟血吊着命,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疲惫侵蚀着身体的每一寸,周霖咬着舌尖,逼自己清醒过来。
她只略作休息,便爬回去抱起周启,重新迈开步伐。
远处的赤红方山好似近在咫尺,她眼里流露出一丝期望。
只要,只要进到融天炉里,在方家的地盘,那只妖修肯定不敢进来。
周霖第一次痛恨自己,为何要自以为是,设那么多个传送阵,跑那么远。
“对不起,霖霖……”周启看她这副倔强模样,只觉无比痛心,忍不住哭道,“我一直都这么没用,只能拖累你,一点都不像哥哥……”
“谁说只有哥哥照顾妹妹的!”周霖咬牙,“我比你聪明,比你厉害,又拿了你的血,合该我照顾你!不要再说了,保留体力!”
周启却在沉默一会儿后,继续开口:
“我们布的传送阵相隔不远,那人就快追来了吧?”
周霖身躯一僵,只听他又道:“带着我肯定来不及的……霖霖。你放我下来,我想你活着。”
“我不要!”
周霖几乎在尖叫,周启则更加坚定,乃至带上一点从未有过的严厉:
“放我下来,周霖!你知道的,你是好不容易才死而复生的麒麟,你不能被抓住,你不能死!”
“你要是死了,这些都算什么?你想让娘亲、让我们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白费吗!”
逃亡时没哭、放血时没哭、摔倒又爬起来时没哭。
独独听了这番话,周霖茫然地睁大眼睛,尔后,眼里蓄了很久的泪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喉咙中也发出含混悲鸣。
“我……我不要……呜呜……”
她一边哭着,一边把周启抱紧,像是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哥哥……”
“没关系,哥哥的血在你那里。”
抬起手,周启轻抚她脏兮兮的脸颊,将狼狈的灰土和血渍用手指擦去。
他认真地说:“所以只要你活着,我们就不会分开。”
周霖慢慢地、慢慢地停了下来。
她一面哭,一面蹲下身,轻轻地将周启靠在一块岩石上。
“别哭了。”周启眯起眼,尽可能想露出轻松的神情。
一贯聪慧的妹妹涕泗横流,毫无形象地打着嗝,他反倒忍不住笑了:“好了,快走吧,去融天炉。”
见周霖不肯挪步,他深吸口气,冲她横眉冷目,斥道:“磨蹭什么?你想看我直接死给你看是吗?”
“呜……呜呜……”周霖摇着头,盯着他,神情凄惨地缓缓后退。
“走啊!”
女孩跌跌撞撞的背影逐渐远去,周启的身体软倒下去,倚在岩石边,浑身泛冷。
没有麒麟血续命,他根本经不住腰腹残留的妖力肆虐,很快就没了力气。
什么你活着我就活着……周启苦笑,想不到他最后一个欺骗的人,竟然是周霖,简直太讽刺了。
这就是报应吗?因为他不是个好东西,滥杀无辜、谎话连篇?
可周启不知道,除此以外,他还有什么办法保护霖霖和自己了。
若不自私,若不心狠,若不多留几个心眼……
若不当个坏人,他们要怎么活下去?
身体愈发虚弱,意识模糊。周启昏昏沉沉地想,死真可怕啊。
总觉得,好像很久之前……
他也曾感受过这样的,好像看不到尽头的冰冷。
*
世上最后一只麒麟,死于三百多年前的一个午夜。
她病得两鬓凹陷,骨瘦如柴,简直像一具僵尸,光是活着,就要承受莫大的痛苦。
即便如此,那双眼眸也睁得极大,诉说着强烈的不甘。
死前,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不是给深爱她的夫君,也不是给她那帮还没长大的半妖子女,而是无比凄楚悄怆的呼救。
她伸着干枯的手,紧紧握住陪在身边、与她境遇相似的白龙的手,喉间嗬嗬作响。
说,我不能死,麒麟不能亡。
然而天道无情,听不见这份挣扎。
白承修替她阖上死不瞑目的眼,门外,焦躁踱步的男人几乎瞬息闯到床边,挥开他,惊痛地握紧亡妻的手。
“阿橙!”
男人连声呼唤,却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回应,双目赤红。
白承修叹了口气,低声道:“节哀。”
“不!阿橙她没有死!没有!”男人拼命驳斥,白承修不忍看下去,走出门外,关上房门。
身后,传来压抑至极、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嚎。
周若橙身为麒麟一族最后的遗孤,本就先天不足,能活到今日已是个奇迹。
她一直想方设法地延续着血脉,不惜舍去修为转成妖修,藏匿在人间,游走于无数修士之间。
早些时候,她乃道门闻名的妖女,性情轻浮风流,勾得不少名门弟子为她颠倒痴狂。
其中不乏有人甘愿吞下胎珠,替她孕育半妖,只求博得一道眼神。
很可惜,生下的那么多麒麟半妖中,血脉有浓有淡,却始终不曾出现纯血麒麟,自然也挽留不了周若橙。
谁也没想到,最后那位鼎鼎有名的妖女,却选择了这样一个从容貌到修为都普普通通的男人,嫁做人妇,隐居山中,过完了这一辈子。
“哥哥……白、白龙哥哥……”
白承修正出神间,垂下的长袖被轻轻扯了下。
低下头,只见两个幼小孩童,手牵着手,仰着脸怯怯看他。
一男一女,额生双角,耳鬓鬃毛,眉眼间很有周若橙的影子。
男孩有些拘谨羞涩,喊完人就闭了嘴,反倒是女孩瞪大眼眸,问他:“我娘亲真的死了吗?”
这是周若橙留下的最后两个孩子,也是唯二陪在她身边长大的两个。
白承修心绪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蹲下身,轻轻抚摸双子的发顶。
这副态度所代表的含义不言而喻,可两人竟出乎意料地冷静。
虽说脸上流露出悲戚之色,眼眶也迅速变红,但都没有哭出声来,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好像能藉此发泄痛苦。
“你们……”白承修有些讶异,他们实在有些超乎年龄的坚强与成熟,“哭出来也没关系的。”
“娘亲、说了。”女孩哽咽答道,“哭,没用。”
“比起哭,”男孩一抽一抽地说,“不如找找办法,告慰她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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