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征走近后, 才发现他早在这里铺了些树叶, 可供两人席地,显然早有准备。
他站在原地, 看着应常六, 对方却恍然不觉他的冷淡一般,拍拍身旁, 热情招呼道:“谢道友,这边。”
见人依旧不为所动,他一敲脑袋,笑道:“哎,瞧我,待客之道都忘了。稍等稍等!”说着, 便伸手去拔身旁钉在地里的小木桩。
那木桩钻得挺深,上边挂了一条渔网。应常六把渔网从水底捞上岸,里头,居然是一坛封得严严实实的酒,还有两个青瓷杯,准备还挺周全。
他一掌拍碎泥封,解开底下的红绸,又摆好酒杯,斟满了,才再度抬头,比了个“请”的手势,但笑不语。
猜不透应常六究竟要卖什么药,谢征轻轻蹙眉,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明月高悬,遥遥能望见对面南塔下的两排花树。
湖面上凉爽的潮湿迎面扑来,应常六舒惬地眯起眼,对月举起酒杯。
“此时此刻,真该吟诗一首,”他一口将酒水饮尽,咂咂嘴,“可惜,我肚子里没几分墨水,就不献丑了。”
“不过话说回来,吟诗我不行,说书可是一等一的。”
应常六转过那双桃花眼,微微笑道,“我这儿有一个无趣的故事,谢道友可要听否?”
这大概就是他把自己找出来的原因了。
谢征没有作声,任他分说。
好在应常六本就不需要捧场,要的只是一个听众,眼前这位就很好。
他重新斟满一杯酒,仰起脸,视线逐渐迷离,仿佛陷入遥远而陌生的回忆中去。
“从哪里说起好呢……”他喃喃道,“好吧,故事发生在一个,和今晚极为相似的月夜。只不过那天月亮被砍去了半边,不算亮,正可谓是月黑风高……”
月黑风高,杀人夜。
明涞常氏被一夜灭门,鲜血泼满了庭院的每一寸地,渗入泥中,沦为花肥。
要问常氏何许人也?一个名声不大不小的修真世家。
放眼氏族颇多的明涞,常氏真算不得什么厉害存在,全家修为最高的老祖,也不过筑基期,停在筑基巅峰许多年,不得寸进。
像这样的小门小户,当地就有个差不多的,姓徐。
两家针锋相对、抢夺资源、比拼子女门生,也并非一两日,早就为鸡毛蒜皮的事结下了梁子。
道修长生久视,日子长了,鸡毛蒜皮多了,就不止是梁子了。
而是怨。
常氏在当地年岁较久,徐家则是后来的氏族,这些争端中,总是徐家吃亏更多。
看上去,似乎是常氏略占上风,奈何,徐家有个十分争气的儿子。
三灵根的天资,入仙门毫无问题,再加上从小发掘,顺遂地拜入一位结丹老祖座下。
反观常氏呢?子女加起来有六人,却个个不顶用,尤其最小的那个,从小顽皮得很,要人逼半天才肯打坐修炼半个时辰。上头哥哥姐姐又宠着,磋磨到十一岁,才勉勉强强迈入练气二阶。
比起天资不足但足够勤勉的亲人,活脱脱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然而,苍天无眼。”应常六嗤笑道,“常氏上下,唯一活下来的,偏偏就是那个废物。”
“该怎么称呼他呢?”他晃着酒杯,低下头,眼底倒映着波光粼粼的清液,“他有三位哥哥,两位姐姐,是常氏第六子……就叫他常六好了。”
常氏的灭顶之灾,自然来自死对头的徐家。
那段时日,两家又一次因利益起了冲突,正好徐家嫡子回家拜访,还稍带了他的那名师父。
结丹修士何曾将一小小氏族放在眼里?最高修为不过筑基,挥挥手的事情。
所以,他就挥了挥手,一夜灭了常氏。
只有被打晕塞在地窖里的常六逃过一劫。
他醒来后,面对满地亲人尸首的狼藉,跪着哭了很久。
等哭够了,他抹抹发誓——此生,定要报这血海深仇。
“……结丹期啊,对你我而言,真算不得什么。”应常六笑道,“可在那个筑基巅峰就能当上氏族老祖的小地方,那就是一座,一辈子都横亘在眼前,不得跨越的大山。”
谢征听到这里,心中有几分异样。但他依旧没有开口,也没有去动手边的酒水,由应常六一人在旁自斟自饮。
那日后,常六改头换面,背井离乡,四处打探变强的办法,得到的回答却只有一个。
——“要是我知道,还至于在这儿跟你扯皮?”
他这样徒劳地流离了四年,满怀绝望,不眠不休疯了般修炼,却才堪堪抵达练气四阶。
方才知晓,天资之间的差距,竟如此可怕。
就在他几乎崩溃之时,有一个人出现了。
说到这里,应常六停了一停,喝了口酒。
他脸上已有醉态,口齿还算清楚,一边回想,一边形容:“他是个……很强、很冷肃、很拘礼、很严正的人。”
一身裁剪简单的黑衣,领口衣袖打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常六摸爬滚打四年,早已养成了副识人的好眼色,不再是当初娇气兮兮的小纨绔。
只看对方喝个茶都要焚香换盏的讲究模样,还有举手投足间的优雅贵重,就知出身极好,兴许是什么大世家的修士。
这是他难得的机会。
意识到这点后,常六脸上的笑更加谦卑,嘘寒问暖,用谄媚来形容也不为过。
但黑衣人并不在意他怎么做,喝完茶后,只问了一句话:
“你想变强?无论如何也要?”
常六被他问得愣住,过了一会儿,他一声不吭,在人来人往的茶楼里径直跪伏。
“无论如何。”被异样的视线围绕着,常六也不在乎,梆梆连嗑三个响头后,他抬起一片通红的额,双眼也泛起血红,“我无论如何都要报仇!求尊驾助我!”
没有叫他起来,黑衣人出神地望着他,像是在确认这个少年的决心,又像是在怀念什么。
他不说话,常六就一直用力地磕着头,半晌,直到眼前都见了血光,那人才制止道:“行了,随我来。”
晕头转向地直起身,常六才发觉,他们已不在茶楼中了。
那是片空无人烟的树林,黑衣人背着手,又一次问:“无论如何?”
常六擦了擦额头,深吸口气,决绝道:“无论如何。”
“即便是死?”
“只要能让我亲手报仇,杀死那个结丹老祖,灭了徐家,我愿一死了之!”
“会很痛苦。”黑衣人忽然道,“你将变得不再是你,像一具行尸走肉。那种感觉,比死、甚至比仇恨更可怕。这样,你也愿意?”
常六道:“我愿意。”
“那好……但愿,你不要后悔。”
“……他后悔了么?”谢征问。
应常六一怔,手指一拧,像是要开扇。
可今日他并未带着那副惯用的折扇,只能摸摸下巴,答道:“不好说。”
“他的无知无畏,换来的是飞快进境的修为。不到十年,便爬到了结丹期。”
“突破后,他第一时间去打听了那个老祖的消息,杀死了他,还有当年筹谋了灭族常氏的所有徐家人。”
“报仇,自然是很痛快的。可代价,自然也是很沉重的。”应常六没有谈及究竟是何代价,开了个玩笑,“大概只有和选了放弃报仇的另一个常六聊聊,才知道后不后悔吧。”
“谢道友,”他又问,“在你眼里,应常六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征如实道:“轻佻,油滑,不正经。”
“印象这般差吗,看出来你不待见我了。”应常六悻悻摸了摸鼻尖,谢征又瞥了他一眼:“今晚除外。”
“……是吗。”他闭上眼,苦笑道,“其实我并非是那副样子。好像也不是这副样子。”
应常六捧起酒坛,将里头的最后一点酒液饮尽,抹了抹嘴,忽而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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