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夙摇头。
十二三岁时,老道士让小夙自己出去闯荡,他能教的都已经教了,至于以后如何,就看小夙自己的造化。
小夙很平静地接受了“驱逐”,从来道观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这里。老道士没有收他为徒,但这七八年里,也算尽心尽力地教他,他在道观前磕了三个头,便一身轻地下了山。
之后的几年,小夙混迹于各种三教九流之地。他长得好,手脚麻利嘴巴甜,到哪儿都能吃得开,偷学了不少本领。
有个魂修有意收他做关门弟子,小夙想了想给婉拒了,他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想平白多一个爹。”
那魂修听了哈哈大笑,给了小夙几本魂修功法,让他自己学,不会的来问自己。
小夙在老道士要他下山时就已心知肚明,这辈子他是修不了仙了,他是天生的魂修,且是最特别的那个。
因为他有身体,以及只有一半灵魂。
另一半灵魂去哪儿了呢?小夙时常思考这个问题。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十四五岁的少年第一次梦到前尘——当然,他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他的前尘,只以为是个梦。
梦里的他,叫白言,与他一样,不知从何处来,又该往哪里去。
白言是天生的仙,他甚至找不到同类,孤独地漂泊在人间。有一天,他路过一片海,看到一座风景秀丽的小岛,于是落下来歇歇脚。
这一歇脚,白言就再也没离开过这片海。
岛上景色比在空中看到的还要怡人,白言在岛上一面观赏,一面想着也许可以将这里打造成洞府。
直到他在岛上看到一个纯白的少年,才知道这座岛有了主人,正待遗憾离开,那少年看向了他,与此同时,一座庞大的半透明蓝鲸遮蔽了半边天。
此时恰好云霞灿然倾落,穿透那巨鲸,落了少年一身夕辉薄露。
白言活了几百年,第一次动了凡心。
醒来时,小夙也动了凡心。梦中少年的姿影,成为他之后十年挥之不去的白月光。
十七岁时,小夙加入血魔宗。
当年的炼魔境比人间残酷百倍不止,大小魔宗混战,互相倾轧。为了生存,他杀过人,浴过血,用了三年时间,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玉面阎罗,让人闻风丧胆的血魔宗右使。
就连血皇天都不知道,其实他是魂修。
血魔宗成为炼魔境第一大魔宗之后,没人再敢轻易找血魔宗麻烦,小夙的日子日趋无聊,他手痒痒,想找人打架。
小夙向来自由自在惯了,他想干什么,是一定要去干的。于是他经常失踪,其实是出去找人过招。
东南西北到处跑,除了个别的几个没机会切磋,他基本打遍天下无敌手。没有危及性命的情况下,他从不杀人。
即便是骂他八百遍的十恶不赦之徒,他也会给人家留一线活命的机会,如果这都不珍惜,那只能抱歉了。
在那几年间,他相继又做了几个关于少年的梦。
白言留在了小岛上,与少年日日厮守,他教少年读书写字。少年只是懵懂,连话都不会说。
“你有名字吗?”白言问少年。
少年不会说话,但能听懂他的话,摇摇头。
“那我给你取一个好了。”白言说,“就叫……言淏。”
言,是白言的言,淏,是水清的样子。纯白的少年干净而纯粹,这个名字再合适不过。
“……言淏。”在许久后,学会说话的少年第一句就是这两个字。
白言弯起眼睛,“对,言淏,是你的名字。”
“他们叫我……鲲神。”
“他们还叫我女仙呢。”白言在桃花树下系了一个秋千,带着少年晃晃悠悠地荡着,“我哪里像女子了?不过,无所谓了。”
少年问:“白言,你会永远陪伴我吗?”
“当然。”
“我不是人。”
“我也不是人啊。”白言说着笑了,“你知不知道,在人间,不是人是一句骂人的话?”
“?”
“罢了。你想做人吗?”
“人,好像很好。”少年满怀憧憬,“我想像他们一样生活,所以我才化成了人形。”
白言抚摸少年脑袋,“那我教你。”
“可是,人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你平时多接触接触可能就知道了。”
少年点头,“好。”
如果梦到此为止,倒不失为一个美满结局。
小夙对梦中少年的绮念,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淡化,他是个成年男人了,总不能靠一个虚无缥缈的人来寄托情思。
直到那天,一个百无聊赖的日子,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
他在茶楼听书,这是他的习惯,每去一个地方,必要去茶楼逛一圈,听一听那里最有名的故事,从故事里找绝世高手是最便捷的。
比如某门某派的谁谁斩了多了只妖,谁谁除了多少魔修,小夙默默把这些传到说书人口中的“英雄”记下,或上门寻衅,或半道挑事,或下战帖。
他乐此不疲地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找事做。
那天讲的是一个修士打了三只妖兽的故事,小夙对照先前的经验,判定其中必有夸张说辞,掏了掏耳朵,丢下瓜子打算走人。
正在这转身的刹那,他若有所觉自己正被人瞧着,抬眸望去,二楼雅座上,坐着一个风姿极其出众的男人。
小夙恍惚变成了梦中的白言,在第一次见到少年时,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更让小夙惊讶的是,他看到男人的灵魂,浅浅淡淡,与他一样只有一半。
仿若宿命的相遇,男人没有收回视线,仍在看他。
小夙捏起半杯茶遥遥一举,一饮而尽,而后另倒了一杯,掷了上去。
男人稳稳接住这杯茶,没有喝,道:“我这里的茶更好。”
小夙便一跃而上,笑问:“可否让我尝尝?”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小夙说:“我没有姓,我叫小夙。”
男人神情微滞,旋即恢复平静,他而是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言淏。
就像当年,白言用树枝教少年在地上写自己的名字。
小夙完全怔住了,这两个字,让他想到的不是北冥掌门,而是他梦中的少年。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言淏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小夙的身份,小夙却是在几个月后才后知后觉,言淏就是北冥掌门。
无怪乎他不知道,他对女子向来敬谢不敏,对于全员女子的门派更是毫无兴趣。唯一的想法就是打死也不去招惹北冥,否则女子大军袭来他可受不了。
北冥传到这一代是个男掌门,虽然有够奇怪的,小夙却不会去故意打听什么,只知道现今的北冥掌门姓严——连姓都给搞错了。
“言大掌门,我问你,在一个全是女子的门派的,你什么感受?”小夙没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终于问出口。
言淏道:“每天都想逃。”
小夙哈哈大笑:“所以你逃到这里听书?”
言淏不光会听书,只要能暂时放下掌门身份的地方,除了青楼他都爱去。他与小夙一样,对女子敬谢不敏。
两人一正一邪,本该敌对,却很奇妙的被彼此吸引着。
后来小夙才明白,原来这叫一见钟情。
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男人一见钟情?因为不喜欢女子?不是,是因为,他是言淏。
是他梦中的少年。
睡不着时,小夙翘着二郎腿,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一思考就是一整夜。
他与言淏都只有一半灵魂,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他们被彼此吸引,是因为……是一个人??
小夙被自己的想法恶寒到了,“不可能,我才没那么自恋。”
挖空心思,辗转反侧,得到的结论是,正因为他跟言淏都只有一半灵魂,才会互相吸引。就像“人”这个字,只有撇或捺,是站不住的,只有靠在一起的时候,才是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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