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偌大的延地也只是一枚胜负子么?”孟君山抬起头望着他,“门中先辈想要抑制渊山灵气,本是一番大志向,可是只为此就不惜一切,岂非本末倒置?”
“你能说出这话,我却是丝毫也不奇怪。”郁雪非道,“看来,你是一定要反叛到底了。”
“……事到如今,难道只有完成那传承的执着更要紧吗?”孟君山苦涩地说,“师父,在这其中,想必也有违背你本意的事,您究竟是秉持着道心才坚持至此,还是被那份执着拘束了呢?”
郁雪非的神色并未因此而生出什么波澜,而大概是出于师徒多年的了解,又或许是两人同处于这座精微严密的阵法当中,孟君山清楚地感觉到,对方周身的气势陡然更加冷峻起来。
有些话,一旦出口,就再无转圜余地。但是他早就应该明白,原本他也不可能动摇师父的决定——何况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是一定要问出来的。
隔着短暂的寂静,他说:“十八年前的那次镇魔,向敏师妹与其余人一样,在混沌中没留下最后的记忆,我原本没有疑心什么。即使别派的巡守弟子提过,师妹那时曾用过并不太擅长的冰寒术法,也只以为是渊山里灵气紊乱,不得不招数齐出,才能勉强抵御。可是,前些时候我也想起了一些更加久远的旧事,那原本是怎么都不该忘得一干二净的,我却从来都没有想起来过……我不得不多想,师妹遗失的记忆,真的和其他弟子被混沌搅乱的心绪是同一种情形吗?还是说,那只是看起来相似,实则隐藏着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秘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终于也忍不住颤抖了:“师父,操纵师妹关上镇印的,是你吗?”
“是。”郁雪非答道。
孟君山怔怔地看着他。郁雪非平静道:“你既知此事,想必也知我决意。若你坚持己见,就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这等能耐吧。”
语毕,阵法中一声清响,仿佛有千万片碎裂的冰面在空中偏转,有的暗淡,有的光芒锋锐,纷纷映照着对峙的形影。
*
谢真一振剑锋,海山应声鸣动相和,新宛城雨雾朦胧的夜空刹那间如被电光划破,辉耀之下,好像连草木砖石的纹理都被照得纤毫毕现。
这盛况在现世里恐怕难得一见,他也不会在城里毫无顾忌地出手,只是此时神魂的景象间,一段段画面总是将阵中人迷乱跌宕的心绪映得分明。暮雨之中,一尊披挂着彩饰的灯像自正中央裂开,缺口里涌出无数白亮的银锭,这些惹人喜欢的钱物此时像冰雹般砸将下来,所幸这整幅场景都在消散,跌落的沉重物件也在半空中就化为了银灿灿的尘埃。
一路砍到现在,那些群魔乱舞的景象都究竟代表着哪个衡文弟子怎样的心结,谢真早就没那个余暇去细想了。他时刻维持着思绪清明,慎重地处理每一段神魂的缠结,不愿有一丝疏忽,以免有哪个地方没收拾干净,给丝线那头连着的人留下后患。
即使万事周全,也不好说这些衡文弟子能不能在星仪手下免受折磨,但他总要尽力而为。
残灯飞散,城中雨夜的帷幕渐渐模糊,谢真将剑一斜,海山幽暗的剑刃上,随之盈起一泓澄澈清光。
耳边风声飘拂,衡文移至门中那数十上百株松木郁郁苍苍,树影浓深,仿佛夜雾笼罩在庭院之中。此时的楼阁间,平日里由弟子专门维护的各色灯火悉数熄灭,只能见到一对对石灯笼沿着林径延伸出去,彼此之间相隔甚远,那橙红光亮却十分稳定。
当阵法中混沌的灵气压制着方圆之内的活动时,唯有这些石灯笼还亮着,足见它们在建造之初,就与衡文门中的阵法布置相连。种种精巧华美的装饰在园中累积,汇成现今的美景,但对于当年将门派迁至此地的先人而言,这盏盏清灯,萧萧松林,说不定才是他们熟悉的夜晚模样。
谢真循着阵法起伏来到这里,他曾被引导着游览过书院,知道这片古木掩映的前方就是文德堂了。
依据长明的推算,现实的书院里文德堂所在处几乎就是阵法的中心,但又略有偏斜,况且此地阵法非同寻常,阵心在虚实交界,无法以常理断定,须得实地探察才知道情形。
他此前一边清理一边向这里前进,那些神魂的缠结会不自觉地汇聚到他附近,不过眼前路中间游移的那团漩涡,似乎又有点不同。它仿佛是既想远离文德堂所在的位置,又没法解脱束缚,只能反反复复地徘徊。
谢真的神念向其中一照,新宛的街路如同滚落在地的卷轴,倏地长长展开。一名衡文弟子手持杖型法器钉在地面,与前方汹涌的潮水相抗,身旁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同门的身影。
他和这个弟子不太熟悉,只是对方于凝波渡代掌门表态,给他留下了几分印象,正是那个在景昀的诉苦中“心机深沉、蛊惑掌门、只手遮天”的黎暄。
黎暄此时形容狼狈,又有些悲壮,看着像是正与肆虐新宛的敌人全力相拼。谢真看过了糅杂着光怪陆离想象的各种场景,现在不由得惊异,原来在对方心底的恐惧和执着,就是卫护延国,为门派而战么?
要知道,阵法中这一锅沸腾的神魂汤,能把人们心中最幽微之处都煎烹出来,毫不容情。神魂中的念头稍有差池,便会在阵法的驱使下演绎得奇形怪状,这也是星仪的所做所为分外邪异之处。
相比之下,黎暄的神魂映照出的这一幕,简直正常到了有点不正常的地步了。
虽觉得哪里古怪,谢真还是先上去救人。才落到黎暄旁边,上方那卷动的水幕忽地左右分开,现出当中的身影。
那人悬在半空,水浪在他四周张牙舞爪,衬托出一股飞扬跋扈的气焰。身穿全副毓秀衣冠,趾高气扬的孟君山轻蔑地看着下面的衡文弟子,喝到:“尔等阴谋败露,还不束手就擒!”
说罢,他就以睥睨之态,发出了一阵难以形容的冷笑声。
谢真:“…………”
第250章 过愁城(六)
城中火光通明,衡文书阁前的旗幡烈烈飘动,谢真落在街中,因为这局面太过诡异,暂且没有显出身形。
神魂织造的景象里,隐去行踪不必用什么术法,只需不将自己投映进去即是。他看看旁边面色坚毅的黎暄,后面是倒了一地的门人弟子,前方是正在居高临下邪笑的“孟君山”,饶是谢真已经见识了众人五花八门的心魔,也不由得一阵头痛。
对于那些有着确切恐惧和伤痛的人,尽管心绪常被扭曲得奇形怪状,可只要一加击破,事情就解决了大半。而对黎暄,他多少察觉到,这个“孟君山”未必就是对方心中真正的症结所在。
这乍一看十分大义凛然的场景,或许是一层未经打破的外壳,掩藏着深埋的心魔。究竟为何到了黎暄这里,他神魂中的场景就比别人更加复杂层叠,谢真暂且还没有定论。鉴于景昀曾说他是推动衡文暗中筹划的主持者之一,说不定就是因为黎暄本人在阵法中所处位置不同寻常。
谢真此前疑心,黎暄处于这种极易被推卸责任的位置,是不是已经被星仪给处理掉了,现在至少看起来人是活着,总归还有救。
他抬头看去,“孟君山”袍袖飞舞,挥手间指使着翻涌的水波,朝着黎暄维持在前方的屏障一次次拍击下来。白浪飘洒,黎暄苦苦支撑,全力催动术法,那具有破幻之效的光墙上辉煌灿烂,但还是有不少水花透过守御,扑落飞散。
谢真留心着这幅场景中的变幻,那些浇过来的水珠在距离他几尺外就消泯一空。要不是此时还不到出手时机,他真想一剑把这个“孟君山”挑飞,就不必再听那魔音入耳的笑声了。
他原以为黎暄和孟君山有过什么梁子,乃至出手争斗过,可是看眼下情景,恐怕黎暄并没正面接过孟君山的招。这些水幕术法,大概是从各种途径听说而来,真正的孟君山确实也会驱水对敌,但也不是这么劈头盖脸的打法。
“萤烛之火,也敢与日月争辉?”
那“孟君山”信手挥洒术法,嘴上也没停下,“连传承也找不回,还要抱着‘衡文’的旧名不放,你们若知羞耻,都该愧对先辈!”
上一篇:怪谈?这个团宠文不太对劲
下一篇:返回列表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