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行舟的药房。药房里有一面墙上钉了用水晶作盖的柜子,辅以术法,将各种药草范例封存在其中。
行舟当时还洋洋得意地给他好好展示了一番,说他凑这面墙收集了多久多久,下面还留了许多空格给还没弄到手的珍稀灵药云云,并问阿花你的原身掉不掉花瓣能不能给我揪一片……
要是他有花瓣,谢真说不定还真的能揪一片给他。
而眼前这个插屏,仿佛就是把那面墙缩小,再把里面的药草换成金石一样。
长明这时也推门进来,道:“除了这两间,别的屋子都是空的。”
谢真奇道:“只留下这两间?”
“对。”
长明走到桌边,谢真把那幅插屏给他看:“这是不是挺有意思。”
他把自己的推测说了,长明也赞了一声奇巧,并道:“有些格子里的东西,要做成刚好放进格子的碎片大小,还不知道是怎么暴殄天物地切下来的。”
谢真:“……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进这房间短短片刻,他觉得他对陵空的印象已经不再是史书中面目模糊的轮廓,而是一个……华丽的,富甲天下的,闪闪发亮的……轮廓。
“所以,”谢真看着插屏说,“这两间屋子的陈设他都没有动过,是觉得自己不久就会回来么?”
长明沉吟片刻,道:“或许是知道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才把一切保持原状。”
听了这话,谢真也说不好心里是伤怀又或是什么,总之有种难明的感触。他小心地将插屏推回原处,想把刚才动过的东西复位,却看到右手边扣着一只菱形的铜镜。
由于进来时这里令人过于眼花缭乱,他也没有把所有摆设的位置记得清清楚楚。不过,这面镜子下面带着底座,可见平时该是立在原地,而不是镜面朝下扣在这里。
但谢真确信自己没动过这面镜子,他有些好奇,顺手把镜子翻了过来。
看到镜面的瞬间,他不由得一怔。
原本应当带着模糊光晕的镜像居然异常地清晰,并且,它映出的也不是真实的景象。
他看到一只手朝着镜子探过来,接着眼前一晃,发觉自己已经置身于另一处地方。
……
眼前骤然光芒大亮,谢真不禁眯起眼睛,随即发觉,现在他根本没有眼睛这种东西。
他的视线一下子变得很低,紧贴着桌面,背朝那面插屏的方向,正面对着桌案前方。他几乎是立刻明白,他如今正是以镜子的角度,在观看一段记忆。
不对,镜子为什么会有记忆……这个先不想了。
即使镜子不会被那亮得惊人的光源闪瞎,他还是稍微适应了片刻。那道光是从左侧照过来的,非常明亮,并且超乎寻常的稳定。
也就是说,它不像灯火那样闪烁摇晃,而是极为平稳地放出光明。
谢真挺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灯才能做到这个地步,不过受限于视野,他看不到光的来源。镜子前面也挡着一个庞然大物的阴影……按照镜子的尺寸来看,他估计那也就是两个巴掌大的东西吧。
下一刻,那个遮挡他视线的障碍被挪开了。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只手,五指修长,手掌的下半截却贴了一块不知道是膏药还是什么的东西,贴得歪歪斜斜。
谢真这回看清楚了,挡在镜子前面的是个木盒,那只手把盒子推到一边去,啪地一下扣上了盖子。
桌案前坐着的人也随之清晰地映照在了镜中。谢真率先注意到的却不是他令人目眩的容貌,而是那双眼睛——如同红玉的光泽,带着一丝微微的金色,与长明的原身一模一样。
其实世间红色千千万万种,谢真压根分不清什么海棠石榴胭脂樱桃。但这个颜色,他就是认得出来。
对方手中拿着一只像是剪子的器具,尖头探进盒子里,夹了一块只有半个小指甲大的银色碎块出来。他钳着这枚颗粒,对着异常明亮的灯光,伸到镜子前面,仔细察看。
随着这个动作,有一缕没有束紧的黑发从他耳边滑了下来。他用另一只手随便地往后一捋,视线片刻都没有离开手上的东西。
在灯光下,他的眼睛看上去也像是某种稀世的宝石,宛如凝固的火焰,晶莹、坚硬、熠熠生辉。
第75章 为君故(二)
不需更多佐证,谢真已经确信,他一定就是这座洞府的主人,陵空。
他……或者说镜子,就这么看着长明的先祖用剪子夹着一颗碎片,翻来覆去地看。灯光极为明亮,照得那块碎片也纤毫毕现,谢真甚至能看到那银色的表层上有一些比针尖更细的纹理,中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青光。
他也不想看得这么清楚,要是镜子有眼睛,他怀疑那眼睛也离被闪瞎不远了。
此刻确实有眼睛的那一位,对此泰然自若。他看了一会,把那块碎片丢回盒子,夹了另一片出来。
他对着镜子研究这些小东西的样子如此认真,简直到了物我两忘的程度。这副神情,谢真倒是经常在不问俗物的匠人们那里见到。
这种人谢真见过不少,在他看来,精擅一门手艺,就与他练剑一样,许多道理是互通的。时刻专注于一物,在他人眼中或许会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然而却是趋近纯粹的必经之路。
早在沉鱼塔中查阅王庭藏书时,他便时常见到陵空的名号。他那时隐隐觉得,这位鼎鼎大名的祈氏先王,似乎与眼前的许多事情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长明解开慧泉封印后,他心知随着他们探寻那几处的秘境,迟早会获知有关陵空其人的更多讯息。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他的影像。
哪怕他装束随意,挽着衣袖,很没形象地在这里闷头玩碎片,谢真仍然从他身上察觉到了令人心悸的气息。
如果说长明是一道收于鞘中的火焰,只有在白刃相贴时才予人雷霆一击的话,那么陵空显然没有半点要内敛的意思。他对随着灵气流转,自然而然散溢而出的威压毫无约束,哪怕在镜子里谢真的感觉并不确切,他也可以想象,平常的修士或妖族,恐怕连走近他面前都做不到。
谢真能看到他身周的光线微微扭曲,有些地方还闪烁着若隐若现的模糊光斑。那并非是灯光发生变化,而是在至为灼热的灵气影响下,令人有此错觉。
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理所当然。这便是千年前盛极一时的深泉林庭,以凌驾十万妖族之势,君临三部的凤凰。
谢真还在抓紧这难得的机会细看,却见对方仿佛终于失去了耐心,将那粒碎片扔进嘴里,嚼了嚼吃掉了。
谢真:“……”
他现在想起来了,陵空拿的东西应该是楔银,一种在炼制寒性兵器时用于柔化的罕见材料。
因为出现在他眼前时,它已经被敲碎成颗粒,是以谢真一开始没认出来。不过,想也知道,这实在不是什么可以用来吃的东西。
看那熟练的动作,怎么都感觉他应该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祖宗,你牙口真是格外的好啊?
谢真看到陵空把视线转向手边的盒子,顿感不忍直视。
幸好陵空还没有把它当零食的打算,他用剪子拨了拨里面的东西,神色恹恹,似乎不怎么满意。
接着,他把盒子一盖,靠向椅背,转过头去。
处于镜子里,谢真看不到这间房的门口,不过他猜是有人来了。
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到这段记忆只有影像,没有声音。这么一想,他还挺好奇那片楔银嚼起来是不是喀嚓喀嚓的……
他所料不错,片刻后,视野中先是出现一片衣角,接着便在镜中显现出全貌。
来者一身白衣,腰悬佩剑,作寻常的修士打扮。鉴于这至少也是六百年之前的事情,谢真心道,可见这些年下来仙门的风俗就没怎么变。
若说陵空就像一团行走的烈焰,美则美矣,但只会让人敬而远之的话,那这白衣人可说是与之天差地别。他目光清正,神态平和,有种令人不自觉信赖的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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