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听了一番训示,郁雪非把孟君山提上前来,检查他的近日功课,虽没称赞,但看样子也是满意的。他照例敲打几句叫弟子莫要懈怠,将人撵了出去,回头又来关照谢真的修行。
他对谢真言语之间自是温和许多,谢真也是恭敬有礼,两边正是一团融洽,上和下睦。只是究其原因,却也不能归结于孟君山太过跳脱,而谢真是个省心孩子的缘故;郁雪非毕竟是毓秀的长辈,纵多有照拂,谢真也无法如孟君山一样在他面前放松自在。
这日也是一样,谢真请教过了,就要告退,郁雪非却说:“把这个拿回去罢。”
他亲自把那正清卷册交在他手里,谢真双手接过,仍有些不解。郁雪非淡淡道:“那不留名的散修,话本里的剑客,就是当年的谢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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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案卷确实令人受益良多。”谢真说,“收集城中的病患讯息,归于图上,也是得此启发。不过像水脉这样有章可循的端倪,这边暂时还没看出什么。”
他面带一丝怅然,但转瞬即隐,灵徽一直伸头看图,完全没留意,只是猜道:“如果问题出在水井里,是不是也能像这样均匀散开?虽然处处都有人中招,可能不是一口井的事情,不过没准下手的人给每口井都做了手脚……”
他想得起劲,谢真不得不打断他:“城里的井我们也看过。”
“……”灵徽蔫了,“至少排除了一件。”
“夜惊看似是病症,实则与神魂有关,若是术法所为,只怕是相当诡秘的法门。”谢真道,“如此,更不能以常理揣度。”
灵徽还在思索,忽见对方稍一侧头,将目光也转了过去。
他虽一语未发,只是微微现出笑容,但那神情一瞬间仿佛分外温柔,令他眉目间流露出动人光彩。
灵徽先是有点傻眼,觉得自己没准是眼花了,下一刻突然反应过来。果然,长明的声音在不远处道:“有件事情,你听了肯定要说‘原来如此’。”
谢真笑道:“哦?讲来听听。”
灵徽想要跳起来,却被谢真按住肩膀:“你去哪里?不用这么见外,一起听听就是了。”
他轻轻一拍,灵徽毫无抵抗之力,又坐了回去。长明走到近前,也不卖关子,说道:“我经过昌德坊的大街,发现整座城里,那处的店家被这神魂异状沾染得最少。”
灵徽满头雾水,却听谢真轻叹一声:“……原来如此。”
他没放着灵徽在那里迷茫,给长明斟了一杯凉饮后,就展开那张标着满纸红点的轩州城图。
“昌德坊在城西,这一片都是边市。”谢真将纸上的方位指给灵徽,“现在不是大集的日子,里头铺子也照开,不过宵禁后那边不留人,商户伙计等等,另要去寻城西的宅子住。”
灵徽看到图上那几处没有标记:“晚上没人在,如今白天他们聚到一起,才显出了端倪?莫非这件事情与边商有关?”
“看着是边商,但实际上未必。”谢真看向长明,“你想必也看出门道了,我想,大概是从延国外面来的人身上,没怎么见到这神魂的异状吧?”
长明举了举杯子:“一猜就准。”
灵徽虽然姑且听懂了这是在说什么,可是对于他们究竟是怎么从一件线索跳到另一件结论的,还是全然搞不明白,反而冒出了更多困惑。
谢真也不好解释太多,如果不知内情,他或许也会先从边商查起,疑心是不是有什么外来者的阴谋。然而,看过了霜天之乱时临琅的遭遇,他们很容易就往另外一个方向想去:这针对神魂的异状,或许正是冲着延国人来的。
昔日临琅,今日延国,究竟只是轩州如此,还是说他们的发现,只是积重难返之下的一道缩影?
他对灵徽道:“此行本是要探究延国是否有所异状,如今一来就见到端倪,也未必是坏事。你既还在衡文的书阁做客,还请暂且不露声色,待查访出此事是否与他们有关,再作打算。”
灵徽郑重应是,谢真又道:“至于景昀师弟……说不得还有机会见上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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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都传的纷纷扬扬,眼看着都要成一桩怪谈了……”
景昀将手里的卷册一把摔了下去,“问到你们身上,就是不知道,不清楚,毫无头绪?”
面前的弟子连连告罪,不敢回嘴,还是一旁侍立的阿韵默默把书册捡了回来。
景昀高居堂上,周围驻守在轩州书阁的弟子无不是战战兢兢,头恨不得垂进地里去,但他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并非不知,如今衡文形势已非昨日,他这个曾一度被视作下任山长的“景师兄”,在新宛简直是处处受制,有时说话都不太管用了。这回更是,不知黎暄是怎么挑唆的,山长突然就寻了个由头把他派去了轩州,临行前他想求见山长一面都不可得。
愤懑,羞恼,还有那不可言说的嫉妒,百般滋味让他难以平静。他心中甚至有那大不敬的念头:山长自从修行受阻,日渐衰弱后,是否也精神不济,以至于放任黎暄那小子上蹿下跳,结党营私?
山长这些年来逐渐冷待他而重用黎暄,倘若只是门内师兄弟争个高低,他虽心有不甘,也没什么话好说。可是黎暄野心勃勃,已经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以至于视仙门约定俗成的“出世”规矩于无物,亲自干预储位,搅动朝堂纷争,照这么下去,衡文迟早将是延国的王上之王。
可香火供奉哪里是那么好受的?想盘踞在一国之中,摆弄无数凡人的命运,他们是否又能承担得起这么多的因果,这片土地又能否任他们予取予求?
说到底,他仍然是恪守传统的修士,一心觉得仙凡有别,该各走各路。他最不愿承认,却又害怕思索的是……或许曾这样教导他的山长,如今已不是这样想的了。
看着屋中毕恭毕敬的书阁弟子,不知正在肚子里怎么骂人,他忽然一阵灰心丧气。
景昀啊景昀,他问自己,你已沦落到了要在这边远地方对着后辈弟子耍威风的境地了吗?
“都回去吧,再给你们一日,把这夜惊之症在城中的现状好好整理出来。”他挥手赶人,“别叫我再看到你们这一问三不知的样子了。”
很快,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这装点得美轮美奂的正屋又空了下来。阿韵这才上前,把掸干净的卷册放回桌上。
“你去……”景昀本想叫他去书阁中打听消息,但想到这里已经不是池苑,别人只怕对阿韵避之不及,“算了,想来他们十句里有八句是在糊弄了事。”
阿韵轻声说:“大人初来乍到,当地的诸位不知您行事如何,难免踌躇。待得清楚您公正无私,宽仁大度,自当一心尊奉的。”
景昀心知这话不过说着好听,站起身,困兽似的走了两圈,又坐回去,把卷册拣了起来。
要说这轩州书阁也是避重就轻,对这夜惊之症,他们报是报到新宛了,可是言语之间颇多掩饰,只说“无伤,无亡,小有传言”,那叫一个轻描淡写。
等他一到这里,发现竟然连书阁中的侍从都有人染上这症状,立即觉得不对。再一问,好家伙,城里关于这事都传的千奇百怪了,而至今都还没人弄清楚来龙去脉是什么……单就这一点就够诡异的了,他们居然还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更要命的是,他还在这里见到了正清的灵徽,虽然他称是为取轩州书阁的抄录本而来,但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专挑这当口来?果然就是来抓他们毛病的吧!
“正清使者在什么地方?”他问阿韵。
阿韵出去招人询问,回来禀告道:“说是去城中闲游了。”
景昀喃喃道:“肯定是去巡查了。不行,不能坐在这干等……”
他本想也动身出去,转念一想,现在有轩州书阁的弟子在外寻访,还不如不去费这个事。
他转而对阿韵道:“找一套书阁的地方事录来,先拿近年的。要有批注的那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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